“伊宁，我一直不肯带你去见於单就是怕你终会这样！”张骞看着伊宁脸色惨白抱膝坐在床沿，心中涌起怜惜。“你还小，其实事情往往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样。”

“这句话乌维哥哥也说过！”伊宁喃喃道，对乌维突然泛起复杂的感觉。

“对你来说於单和乌维都是宠溺你的哥哥，但是在匈奴他们却貌合神离，他们的父亲虽是亲兄弟却也是政敌。”张骞缓缓坐到一边的蒲团之上，想用尽量浅显的语言向伊宁解释什么是朝政。

“我不懂，能出生到一家里，那是天神赐予我们的福祉。一家人不是应该彼此爱护吗？就像昆莫哥哥，无论他怎么罚我，我知道他心里很疼我！就像大禄，无论我怎么做弄他，要是别人敢欺负他我一定揍死那个家伙！”伊宁身躯微微发抖，一身白色的中衣衬得她的脸色更加惨白。萨沁在一边叹了一口气，轻抚伊宁项背。

“寻常百姓家恐怕就是这样，但是皇族却不同！有时候越是亲近的人越可怕！”张骞略皱起眉头。

“那是你们汉人！”伊宁倔犟仰头，目光中散发点点火花。

“当年冒顿单于也是弑父杀弟才登上这单于位的，难道他和头曼单于不是一家人？”张骞目光一闪。伊宁微张着嘴，一脸茫然。

“伊宁，你也生在王族，这些道理你终会明白！”张骞叹了口气，缓缓走近窗棂遥望长安冬日阴沉的天气。

“可是，可是姐姐……”伊宁突然觉得脑子一片空白，脑中不断交替闪现碧塔温言软语的样子和夏朵口中那个水性杨花谋害於单的魔鬼形貌。

“伊宁，我想碧塔公主也是无心的，她不过是被感情蒙蔽了心智。”张骞叹了口气。

“你也相信是碧塔算计於单？”伊宁面无表情。

“连你尚且怀疑她，何况我？”张骞蓦然转身定定看着伊宁。伊宁静静与张骞对视，良久无语。

“夫君，算了，伊宁现在还需要歇息！”萨沁心中不安。

“你为什么要我知道这一切？”伊宁喃喃道。

“因为你迟早会知道这一切！”张骞叹了口气，抬步走出伊宁闺房。

伊宁深深埋首到自己的臂弯里，神情凄然。“伊宁公主，不要伤心！於单太子不过是一下子无法接受这一切！他爱你姐姐，可惜你姐姐并不喜欢他！这样的事对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来说都是很难接受的！”萨沁轻轻拢起伊宁的头发。

“如果姐姐不爱他为什么还要答应嫁给他！”伊宁的眼泪静静滑落。

“伊宁，婚姻有时候由不得自己！就像我，当日军臣单于作主把我给了张骞，当时我哪里会愿意，我好歹是一个百长的女儿，我心目中的丈夫可不是张骞这种瘦巴巴的汉人，而是草原上骑马放鹰的英雄！”萨沁轻笑起来，伊宁扭头认真看向她。“可是在一起久了，给他生儿育女，也慢慢有了感情！”

“我才不要给不喜欢的男人生孩子！”伊宁摇头。

“所以你姐姐最后还是奔向了乌维啊！”萨沁叹了口气。“我也不明白夫君刚才说的那些，但是作为女人，我能理解碧塔公主！”

“可是姐姐这样伤了於单的心，还成了别人嘴中的歹毒女人！”伊宁擦擦眼泪。

“伊宁，我说不清楚，但是我觉得男人和女人关心的事不一样！”萨沁有些为难。“我没读过书，也许书里会有答案吧！”

伊宁突然想起夫子说起的禽兽与心智的干系，“好，我要好好读他们汉人的书，我倒要看看张骞是不是干脆就在蒙我！”伊宁赤足寻到自己的鞋就要往外走。

“好了，我的小祖宗，天寒地冻的，你多穿点！再说了，天也暗了，夫子早歇息了！”萨沁一把拉过伊宁把她按到床上。“再过几天就是他们汉人的元旦了，你也要大一岁了！听夫君说过，汉人小姐到了十五岁就要弄个什么礼，表示成年可以出嫁了！所以啊，你都快是人家老婆的人了，不要再疯疯癫癫的！”

“哼，我才不要嫁人呢！”伊宁翻了个身，心烦意乱，脑中交替出现於单、碧塔、乌维的形貌。萨沁口中轻哼匈奴摇篮曲，伊宁随着她的歌声仿佛又看到草原碧蓝的天空、徜徉的马群。

“去病啊，你难得在家里，乘快过年，好生将养！”卫少儿看着霍去病凝重的表情心里浮现一张神情类似的面貌，转头愣愣看向忽明忽暗的烛火。

“嗯！”霍去病正襟危坐正在看竹简，爱理不理的。卫少儿心中暗叹，自从儿子大了之后，彼此之间的语言就颇为稀少，这霍去病沉默寡言的性子倒是随了卫青。

“夫人，您看看这些药材行了吗？”一个侍女轻声挪上，递上来两个礼盒。卫少儿略检视了一番点头道：“差不多了，赶紧给太中大人送去吧！”

“张骞病了？一向也没听说我们和他走得近啊？”霍去病一下子抬头。

“今天我的车不小心撞了张骞的小姨，所以送点东西过去算是赔礼！”卫少儿很高兴儿子主动和她搭话。霍去病面无表情，沉

吟良久终还是多问了一句：“伤得厉害吗？”

卫少儿大感意外，有些仔细地打量霍去病的神情，霍去病略皱眉低首再看向书简。卫少儿微微一笑，“其实也没怎么撞着，不过这丫头看上去右臂有刀伤，流了不少血！”

“刀伤？”霍去病讶异。

“是啊！不知怎么弄的，我和太中大人说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他向内史大人说项，但是太中大人看上去想大事化小，我也就算了！”卫少儿走近霍去病，给他按肩。“你也别太用心了，皇上和娘娘已经夸了你很多次。娘已经很知足了！你有空多和陈荠玩玩，他很敬仰你这个哥哥的！”

“他们陈家人关我什么事！”霍去病脸色冰冷，卫少儿一下子语塞。

“娘，我爹到底是谁？”霍去病扭头定定看着卫少儿。

“去病，你还小！”卫少儿掩饰，“好了，娘要去歇息了，你早些睡！”卫少儿快步走出内室，出门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住。霍去病眯着眼睛盯着卫少儿，他两、三岁时仍是平阳公主家仆，自小被人打骂说是野种。现在虽然母亲已经花落陈家，成了风光的君候夫人，但是霍去病总是忘不了小时候的事，他一直逼问卫少儿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仿佛只有在亲生父亲身边他才真正不是“野种”。

霍去病狠狠一拳砸向案几，他一直觉得陈掌无能，又花天酒地冷落自己母亲，对这个继父和一群所谓的兄弟姐妹很不耐烦。因着皇帝宠信，一家人也不敢对霍去病不敬，但是在诺大的陈府，霍去病是异类，只是人们敬畏的对象而非亲近的人。

霍去病烦躁地踱步，觉得心里憋着一口气分外不舒爽。猛地他拉开门往夜幕深处走去。

萨沁轻轻给伊宁放下绸帐，熄灭烛火往外走去。“姐姐！”伊宁在梦中嘟哝，翻了个身睡得异常沉稳。

“姐姐，下次我问於单要点钱、要块地，然后你就不要嫁人了，每天陪着我！”

“傻丫头！”

“姐姐！”伊宁感受到碧塔轻柔的触摸，在梦中甜甜笑了起来。

“傻丫头！”霍去病隔着绸帐定定看着伊宁安静的睡颜，慢慢泛起充满兴味的笑容。霍去病轻声上前，果然看到伊宁的右臂缠着白布，因为伊宁睡姿不对，恰压到伤口，白布上已经印出点点猩红。

“笨蛋！”霍去病掀开帐子，想拽出伊宁的手。

“姐姐，你来找我了啊？”伊宁睡眼惺忪，揉揉眼睛看向霍去病。黑暗中，两人静静对视，霍去病平静地看着伊宁的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最后连嘴也开始张大。

“不许喊！”霍去病眼疾手快捂着伊宁的嘴，伊宁拼命哼哼，死命挣扎。霍去病无奈只能侧身压住她。

“我喘不过气了！”伊宁的声音呜呜噎噎，霍去病听了良久才明白。

“我放手后你可不准叫，否则别人看到我们这样，我弄不好可要被迫娶你这个野丫头了！”霍去病附耳道。

伊宁露出鄙夷的神情，点点头。“谁要嫁给你啊！”伊宁趴在床头大口喘气。

“那难说，现在想嫁给我的长安女人太多了！”霍去病整整衣服坐到一边。

“呵呵，就凭你？难不成长安的女人都成了白蚁，喜欢吃木头！”黑暗中伊宁的双眸仿佛宝石，充满表情。霍去病白了伊宁一眼，没有搭话。

“对了，你深更半夜到我屋里干吗？张骞家的仆人就是不顶用！下次得再养几只狗！”伊宁瘪嘴。

霍去病一愣，他今夜心情不好，不知为何竟寻到伊宁的闺房。“我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啊！”霍去病的脸热了起来，所幸在黑暗中伊宁也看不见。

“鬼鬼祟祟，肯定不想干好事！”伊宁歪头细想，“哎呀，想不通，我既没财也没色，你巴巴到这里来干什么啊！”伊宁一头撞向床柱。

“想不想出去逛逛？”霍去病忍笑看着伊宁。

“去哪里？”伊宁顿时来了精神。

“跟我来就知道了！”霍去病淡淡一笑。

“等等！我穿衣服！”霍去病赶紧扭身不看伊宁。

“好了！”伊宁一身仆从黑衣蹦到霍去病身边。“你还挺有经验的么！”霍去病忍不住称赞伊宁聪明，知道穿黑衣。

“走喽！”伊宁一把拉起霍去病就飞奔起来，霍去病脸色一僵，终忍住没有挣脱。

“厉害，这么晚了街上还这么多人！”伊宁和霍去病走在直市街头，看得长安一片烛火，不禁称奇。“在西域，满眼戈壁，走上三四天都不一定能碰到人，这汉人的都城到底不一样，匈奴的王庭和茏城都没有这般繁华！”

“少见多怪！匈奴和西域这种蛮荒之地如何与我大汉相提并论！”霍去病鄙夷。

“德行！”伊宁白了霍去病一眼。突然看到街边一个赤膊大汉拿着火把挥舞，伊宁看得高兴一下子挤进人群。霍去病最厌烦人多的地方，四下看看，见渭桥边有一食铺，就缓缓踱步过去。

“扑－”听得水声，大汉手中的火

把怒焰大兴，几乎要扑到围观人群的脸上。伊宁随着众人狂呼起来，拍着手浑然把日间的苦闷抛之脑后。突然锣鼓声起，边上几个少年翻腾跳跃，杂耍娱兴。伊宁看得津津有味，手都拍红了。刚想喊霍去病一起看，却在人群中找不到他。伊宁旋即挤出人群来寻霍去病，站在街头东张西望急得连连跺脚。

“这边！”伊宁回首，却见霍去病坐在桥边的一个小摊子里向自己招手，在长安朦胧的烛火下，霍去病的脸莫名柔和了许多。“你为什么不看？”伊宁笑着坐到霍去病对面。

“比宫里的差多了！”霍去病略皱眉头。

“皇亲国戚就是不一样！”伊宁想起苏武说过的话，瘪瘪嘴。霍去病脸色一硬，“好了好了，我现在饿了，不和你吵架！伯伯，有什么好吃的？”伊宁的眼睛笑成弯月。

“小姑娘，你要吃什么，我都给你做！”正在煮水的摊主见伊宁可爱，也笑眯眯的。

“饺子，要肉多多的那种！”伊宁做了个鬼脸。霍去病嫌此处的东西不干净，只管一人静静坐在一边看伊宁吃得满头大汗。“你的吃相真是不敢恭维！”霍去病摇摇头。

“你们汉人就是麻烦！”伊宁满不在乎地拿手抹抹嘴，“吃东西的时候好看给谁看啊。”

霍去病摇摇头，扭头看缓缓东流的渭水。“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伊宁的声音仿佛就在耳侧，霍去病一惊，扭头看着伊宁。“虽然你每天都臭着一张脸，但是我觉得今晚你的脸比平日还臭！”伊宁吐吐舌头。

“我没有！”霍去病扭头拒绝看伊宁。

“是人就会不开心啊！你别看我每天傻乎乎的，但是我也会有不开心的时候，比方说想给哥哥做饭却几乎烧了整个帐篷，又比方说想做弄张骞却被他识穿反被做弄！”霍去病没有转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也比方说，被人误会，想申辩却申辩不明白，还莫名其妙被砍一刀……”伊宁想起於单憎恶的表情，心情一黯，静静枕着自己的臂弯。

“是谁弄伤你的？”霍去病看着伊宁，有些吃惊地看到一向大大咧咧的她眼圈渐渐红了。

“这已经不重要了，只是我突然觉得世间的事好复杂啊，我觉得自己太笨了，笨到已经无法理解他人！”伊宁吸吸鼻子，见霍去病很关心地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本来想安慰你的，结果倒自伤命苦起来！”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微风吹起伊宁的卷发，食铺的烛火印进她的美目，霍去病几乎想闭上眼睛来逃避那份耀眼的美丽。

“没事！我这个人没别的好处，就是记性不好！有什么不开心转头就忘了！”伊宁洒脱地笑笑。“霍去病，虽然你这个人很讨厌，不过我还是不喜欢看到你不高兴！你要多笑笑啦，其实你笑起来很英俊！只要你一笑，我相信真的会有半城的姑娘追着你！到时候我就坐在你家门口，想进去看你的就要给我钱！呵呵，这样我马上就能把欠李敢的钱还清了，还能攒够回西域的盘缠！”伊宁的眼睛又变成弯弯的月亮。

“你欠李敢多少钱？”霍去病定定看着伊宁。伊宁一愣，“那我要好好算算，买陶猪花了十株，吃消夜花了三十株……”

“你们似乎经常在一起！”霍去病突然觉得很不高兴。

“我到大汉的第一天就撞见他了，他还往我嘴里塞汗巾呢！呸，臭死了！”伊宁笑了起来，“不过李敢是个好人，比你会笑，不会让人那么无法接近！”

“你欠他的钱我帮你还！”霍去病几乎忍不住想去抚摸伊宁的小脸。

“那还不是一样，不过是由欠他变成欠你罢了！”伊宁伸了个懒腰，“不过还是愿意他做债主，至少他是个和气的债主！”伊宁朝霍去病眨眨眼睛。

“反正你欠他的我帮你还定了！”。

“没见过你这么喜欢做债主的！”伊宁笑着摇头。

“走吧，你的伤需要静养！”霍去病看看已经泛白的东方，扔下饭钱起身就走。“真是一个怪人，自说自话，也不问问我想不想回去！”伊宁瘪嘴，朝摊主道谢之后快步赶上。

“你先回去吧，你明日还要早起操练呢！我认得路！”伊宁拍拍霍去病的肩膀。

“也好！那你路上小心！”霍去病扭头就走。

“这个家伙，连客气一下都不会！要是在夫子眼里应该也是一个禽兽吧！”伊宁愣愣看着霍去病的背影，自失一笑，缓缓往张骞府邸走去。

霍去病蓦地停步，定定看向伊宁的背影，但见伊宁一路蹦蹦跳跳，还小跳着要去够街边的树叶。霍去病微微笑了起来。突然伊宁回首，见霍去病笑着看她一愣，却立刻泛起满脸的笑容，“记住，你笑起来很英俊！”伊宁挥舞双手。

“笨蛋！”霍去病一愣，却忍不住脸上的笑意盈盈。

“不要笑了，我快迷上你了！”伊宁做了个鬼脸，转身快步往来路跑了回去。

霍去病浑身一僵，站在原地良久方记起回家的路。“笨蛋！真是一个，可爱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