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九霄自然不知道这些情况，而是冷冷地看着月心辞，再次出声道：“永远不要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你就会觉得你这一生是多么的悲哀与失败！”

如果说是以前，月心辞绝对会对许九霄的这句话嗤之以鼻。但是，此时此刻，她败在了许九霄手中，曾经的一切辉煌似乎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了。

她从小在月神峰长大，师父教会她要匡扶正义，教会她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她不停地努力，不停地奋斗。为此，她学文学武，学经学史，学阵学法……

她天资聪颖，才智无双，日夜苦修，年方十五，便融通百家，并武道大成，随后一年时间，她游历天下，看到无数百姓不堪沉重的赋税，看到边疆的外族百姓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看到两军交战留在大地上的皑皑白骨，看到无数家庭因为战争失去丈夫、失去儿子、失去父亲，导致家庭破裂……

十六岁时，她当上了月神峰的掌门，成为月神峰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掌门，一时间，她只觉得匡扶天下、导正世局的重担一下子便压在了她年轻的肩膀之上。

她开始寻找理想的明君。

几经辛苦，她找到了才华出众的修文王，经过接触，她觉得修文王就是那个可以让天下回归太平，回归文治的皇帝。

她毅然决定支持修文王上位。

在她的谋划下，在月神峰的支持下，最终，修文王当上了皇帝。

修文王果然没有令她失望，短短几年时间，战争没有了，军队减少了，赋税减轻了，无数百姓不会在失去自己的亲人了。

她为此而自豪，自豪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明君，所以她把心思扑到了培养弟子的身上，这些年，她很少下月神峰，很少游历天下。

也许是受伤的人更容易听得进去话，也许是失败的人更能够反省自己的过去，也许是许九霄的话确实说得够震撼。

月心辞不知不觉便被许九霄引入思考之中，许九霄在林府花园说的那些话现在又回响在她的耳畔，这十多年以来，有多少曾经是武皇帝亲信的官员家破人亡？边疆有多少百姓在外族的践踏下苟延残喘？天下有多了多少响马匪患？多少官员贪污腐败？难道这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没有战争的国家？诚如许九霄所言，武皇帝对外战争，那苦的只是敌国百姓，至少整个大周可以做到同仇敌忾，至少天下不会有那么多贪官，不会有那么多污吏，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当年的选择似乎有些错了。

她决定了，下了紫霄楼，一定要到天下各处去看看，一定要到边疆之地去看看，看看是不是确如许九霄说的那样！

许九霄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但看着她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心中有些不忍，前世的他，是帝星紫微，是天命组织的核心领袖，做的也是和月神峰一样的事情，都是为了天下百姓而选择好的君主，幸运的是，他选对了，而月心辞选错了，尤其可悲的是，月心辞自己选错了君主，却还不自知，自认为找到了真正的天子。

想到这里，他觉得先前说的那些话确实有些过了，至少月心辞所做之事出发点都是好的，她本性并没有错，既没有为月神峰谋取私利，也没有为自己谋取私利，这一点从十六年前，月神峰帮助文皇帝夺位成功后便功成身退，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虽然心有不忍，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表情略微缓和，但依然冷淡。

他望着月心辞，用只有两人之间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是月神峰的掌门，而月神峰要做的是导正世局，匡扶正义，其实这并没有错，但是在导正世局、匡扶正义之前，要先看清楚世局，要先想清楚做事后会出现什么后果，是不是真的能导正世局？十六年前，你认为武皇帝向外发动战争，既使得他国的百姓死伤惨重、有失天和，又让自己的百姓民不聊生、难以度日，所以你扶植文皇帝上位，但是你想过没有，文皇帝上位会有哪些后果？你想过他上位之后会杀了武皇帝的那么多部下吗？你想过那些被杀的文武官员的家人吗？还有向那些文武官员效忠的更小的官员，他们呢？一层接一层，连锁反应起来，那么会有多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还有，文皇帝上位，打压了多少军武世家？裁了多少军队？这些军人本就是打仗的，把他们裁了，不安置好他们，而他们又是忠心于武皇帝的，他们会做什么？他们是军人，大多数人都只知道上阵杀敌，并不懂寻常百姓的生存之道，他们曾忠心于武皇帝，被文皇帝裁了之后，就会对文皇帝以及文皇帝治下的官吏不满，他们轻则会聚众斗狠，重则为了生存，会去偷去抢，到最后，他们会成群结队地占山为王，你应该知道，文皇帝统治的这十多年，天下多了多少贼寇，多了多少响马，比起武皇帝时期只怕多了不止几倍吧？这些人的存在，百姓岂不是就要遭殃？若是这些人再与官府勾结，鱼肉百姓，那岂不是更混乱？”

月心辞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许九霄的每一句话就像是刀子一样割在她的心上，一层层的痛苦向她袭来，原本就身受重伤的她更显得摇摇欲坠，她望着许九霄，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狠狠地堵着。

十六年前，她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天之娇女当上月神峰的掌门，即便千年以来，都是第一人，年纪轻轻就当上高位，自然意气风发，年轻气盛的她只想着做惊天动地的大事，又哪会高瞻远瞩地想那么多？

其实在文皇帝即位之后，做出了那些事，她就有些后悔扶文皇帝上位了，但是她也不可能再扶植一位新皇帝上位，频繁更换皇帝，那岂不是要天下陷入真正的浩劫之中吗？

她看向许九霄，没有再生气，没有再愤怒。

她强自坚持着，驻着月神剑，稳住摇摇欲坠的身躯。

她咬着牙，想到当年做的那件事也许真如许九霄所言，是个天大的错误，她就有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

她再坚强，再智冠天下，说到底，也只是女人！

最后，她咬着唇，望着许九霄，语气有些颤抖的问道：“你之前在花园里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我没有必要骗你！”

许九霄深深地望着她：“不信的话你完全可以去证实，东北，榆关之外，那是大周与辽国的共同治理区，两国都不得驻兵，但在那方圆千里的土地上，有三十六路大响马和七十二路小响马，匪众加起来，有四五万人，他们肆无忌惮地劫掠着当地的居民和过往的商旅，那里的百姓从来没有安宁的日子。

而那片土地上的治理者为了能交付两国高额的赋税，更是过分地收刮当地的民脂民膏，你可知那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十有八九都是我汉人，他们都是当年武皇帝迁过去的大周子民啊。

阴山脚下，这些年来，蒙古骑兵多少次入侵？杀了多少汉人？掳掠了多少汉人财富、汉人百姓？他们被掳走，全部都会成为蒙古人的奴隶，将永无出头之日！

贺兰山下，西夏余孽多少次翻阅贺兰山入侵兴庆府？

吐蕃，多少次下高原，侵略河陇之地？

这些，你知道吗？

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懂的，你没有经历过那种生活在底层社会，为了吃顿饱饭和穿件暖衣而拼命的生活！你永远也不会懂的！”

许九霄一连窜的质问，让月心辞根本就说不出话来，她想到这一切都有可能是自己的造成的，不禁深深的自责，一种难以抹去的伤痛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许九霄的质问还没有结束：“你可知道，当年名震天下的叶大将军为什么要转武为文、入阁为相？你可知当年有无数沙场征战的儒将入朝为官？

你不知道武皇帝已经下定决心顿武修文、治理天下，他曾说过，他要学习世宗皇帝，先安天下，再打天下，最后才治天下！”

许九霄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盯着表情瞬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月心辞，一字一句道：“但是你月神峰却没有给他机会！你可知，若是文成武就、雄才大略的武皇帝修文治世，岂会像文皇帝治理天下这样，让边疆各处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让大周各处祸患四起，让无数官宦家庭妻离子散？”

月心辞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心灵上的双重伤害，让她瘫软在楼顶之上，喃喃自语：“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十六年的坚持，十六年的骄傲，十六年的信仰。

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错的，而且这个人说的话还全部都是对的，她怎能不悲伤，怎能不心痛？

是她让数百万百姓陷入绝境之中，是她让原本强盛的天下变得虚弱，是她让本可以走向世界之巅的大周跌下了山谷深渊……

哀莫大于心死。

月心辞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一滴，两滴，三滴……就这样不住地流下来，但她却毫无感觉，只是不停地喃喃自语，形容疯癫：“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许九霄没来由的一阵心痛，这一刻，纵使他有千般语言，千般指责，千般证据，也说不出来。

看着梨花带雨，再也不负高高在下的仙子形象的月心辞像个无助的小女孩一样泪流满面，他就算再铁石心肠也不禁充满了怜惜。

他放下手中的剑，朝月心辞走了过去。

没有任何征兆的，他将身体和心灵都快要崩溃的月心辞横抱在怀中，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下了紫霄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