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九

今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入了五月没多久，气温就蹭蹭地往上窜。

曲婵回来后，进入高考倒计时的华生全力以赴备战，临去学校前温言软语地哄他老妈；乖乖地休养，等考完试，就陪她出去玩。谁都知道曲婵根本就没有力气出门了，可是大家还是附和着点头：是啊是啊，等华生拿到录取通知书，想到哪里去都行。

不知是华明亮黑着脸勒令卧床休养的样子过于凶狠，还是满心想着大家伙承诺的共同出游，曲婵这次很听话地天天呆在家里。安稳地过了两天，她打电话给徐然。“然然，我觉得再闷在家里，我肯定看不到华生的录取通知书。”

徐然向来最受不了这样可怜兮兮的语气。“好吧好吧，我们过来一个人陪你。”抬了头询问地望着另外两个人。

林思雅头一个摆手。“不要叫我啊。我都不知道该带着怎样的表情面对着她才好。她要是再朝着我说点什么拜托照顾华生之类的话，我不确定会不会当着她的面哭出来。”往往都是这样的，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事可以击垮的坚韧无畏的人，实际上多半拥有的是最不堪一击的豆腐心。

萧陌看看徐然，叹口气。“我去吧。”

林思雅至少还有层貌似可以抵御强敌的外表，徐然就是非常表里如一的。除了本来就有的豆腐心，现在整个人都需要重点保护了。

天气热起来，原本就吃得不多的徐然，胃口都会差一点。所以每年这个时候，路之恒都要挖空心思地想办法让她可以多吃哪怕一口。

那天路之恒整理衣橱，把轻薄料子的夏装拿出来，准备清洗一下晒晒，突然意识到，徐然最近的胃口似乎出奇的好。他转过头，看看还在餐桌上抓着个白胖胖的肉包子，吃得不亦乐乎的徐然，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好像是第三个了。

这实在是有点异常。路之恒不敢大意，请了假把徐然拽到医院检查。结果是徐然怀孕了。狂喜之下打电话给徐家长辈，在医院大厅强劲空调吹的冷空气里，居然手心出汗直打滑握不牢那个小小的手机。

徐妈徐爸想过来贴身照顾女儿，被徐然坚决地拒之门外。开玩笑，在她老爸老妈的照料之下，怀孕会被当成重病号对待，一天到晚被压在床上都是有可能的，十个月下来，就算人不瘫掉也会疯掉的。

徐然翻出医生的医嘱，逐条解说。各项指标都正常，连一般的头晕恶心孕吐都没有，吃得比以前多睡得比以前好，没问题啦。前三个月当心点，不要做剧烈运动就OK啦。

在她再三保证之下，加上路之恒不是一般的稳重个性。徐爷爷拍板，小孩子成家了就是大人，父母就不要去多管他们的事。但是有问题一定要通知家里，不许欺瞒不报。徐然忙不迭地点头，大大地松一口气。

曲婵不计较谁来，只要有人陪她唠嗑就行。萧陌去的时候，就看到她靠坐在客厅的飘窗边，面前摊了一地的裙子衣服。

“你这是要干嘛？”

“然然不是怀孕了么。”曲婵拎起一条纯白色的长裙。“我想给小毛头做点衣服。用这个真丝的，比棉布更软。”手里大剪刀咔嚓几下，丝毫不心疼地剪成片。

“去买点布做，商场里也有卖套装的。”萧陌看她的那些衣服，件件都不是便宜货，她倒也舍得。想必她是觉得都穿不着了吧。

“自己做的最好。都是半新旧的，料子软而且也不用担心甲醛超标。”曲婵满意地拿起布片。“嗯，还是华生小时候给他做过，手艺都生疏了。”

在飘窗投射进来的炽热阳光里，这个身体虚弱的女人，穿针引线如行云流水，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微红。“就是现在眼神不好了，稍微暗一点就看不清。”曲婵找了最细小的针，让特护去专门买了纯棉线。“小毛头的衣服不用锁边，其实很好做的。关键是要把线头都藏起来，免得弄疼了宝宝的皮肤。”

曲婵凑在窗前，把布片拼起来，细细密密地缝着。“我们华生啊满周岁的时候穿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是我做的。贴身的内衣够他穿到三四岁的。后来估计都是买的了。”她抬起头，眯着眼望着窗外。

萧陌安静地旁观。对女红他是一无所知，对曲婵此时的心情也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时候闭嘴是最明智的举动。

窗外绿树成荫是深绿色的，草地绒绒是浅绿色的，深深浅浅的绿色交织在一起，熨的眼睛无比舒服，连眨都不想眨一下。

曲婵幽幽的声音飘过来。“我还想给我们华生的孩子做衣服的。看来是不能了。”她转过头，看着萧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然然的孩子，华明亮会很看重的。”

萧陌被吓得不轻。“你……”啥意思？这女人是不是得了妄想症。然然的孩子跟华明亮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好吧。萧陌很想大声呵斥，却一时间又想不出严厉的措词。这样一耽搁，气势顿消。最后只好直视对方，想多少也给她施一点压，让她不敢再胡说八道。

可惜萧陌那双眼眸向来就是漂亮有余威武全无。曲婵在这样的目光下毫无压力，还在自顾自地嘀咕。“华明亮傻得要死。这大人是捞不回来了，小孩他倒是又放在心上了。我以前倒没看出来，他还真的是情深似海啊。”

大概是发现坐在旁边的萧陌大半天没有声音，她转过脸对着萧陌笑笑。“我不是说然然怎么样。说真的，和然然相处了也没多久，我真的蛮喜欢她的。华生那时候天天陪我闲话，大半都是说的然然。我还以为华明亮同她是板上钉钉敲定了。所以就想跟回来看看，这个要做我儿子后妈的女人，会不会是个两面讨好左右逢源有手段的女人。毕竟，华明亮的身家不少，将来要是落不到华生的手里，我儿子也太冤枉了。”

萧陌放松了面部表情，轻轻笑道：“然后呢？”

“然后发现华明亮根本就没有搞定，还那么起劲地帮着策划她的婚礼。”曲婵一边低下头慢慢缝着衣服，一边摇头微笑。“我总是把人心想的那么贪婪。什么事情都往坏处想。”

萧陌想安慰曲婵，让她不必太自责。“也正常的。做妈妈的总归想儿子不要吃亏。”

“你其实是想说就是我自己的内心阴暗吧。”曲婵笑眯眯地看着萧陌。“在我心里世上的确是没有一个好人。”

萧陌有些吃惊，这个人是在剖析自己的内心吗？当自觉生命如微尘般无力的时候，人大概都会有所感悟的吧。

“你不知道我做过什么，所以也不知道我这个人有多坏。”曲婵埋下头。能够抛夫弃子的女人，心有多硬你知道吗？为了打拼出一番天地的女人，心里的谋算绝对不会比那些阴谋家少上半分。

“女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萧陌的好心肠在此刻发挥出了作用。“你也不要太苛求自己，人好不好的都是有原因的。我看你现在，就蛮好的。”

“是啊。现在蛮好的。”曲婵审视着自己的针线活。“半年前我都不会想到自己还会有心思做小孩衣服。还是给我只认识了几天的人做。”

任何事都要有回报有利益才去做，这向来都是她的处世态度。可是现在，她看着身边这些平淡生活着的人，突然如醍醐灌顶。人和人之间，真的只有利益可言吗？如果是那样，华明亮接她这个前妻回来代表了什么？徐然他们与她真心相处又是为了什么？

“其实你也不用去多想。”萧陌劝慰道。“如果觉得现在的日子很舒服，就好好享受。”

“对哦。”曲婵失笑。“我这里纠结来纠结去的，根本就没意思。”

萧陌淡淡一笑。“我们聊点别的好吗？”这种深刻的人生话题，实在是过于沉重。不适合在这样有明媚阳光照耀之下，在一房子本色木制家具的柔和反光中叙述。

“好啊。”曲婵爽气地答应。“那就说说华明亮吧。我从来都没想到华明亮会做傻事。”

“你觉得他在做傻事？”萧陌眯起了眼。

“开始是这样觉得。现在么，”曲婵抬起眼看一眼他。“我想华明亮是真的喜欢然然。有个成语叫什么乌什么屋的，所以他对然然的孩子也喜欢。”

“爱屋及乌。”萧陌弯起细细长长的眼睛。“然然的孩子一定会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

“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曲婵揉着眼睛，叫过在旁边打磕冲的特护，吩咐她去和保姆一道准备中饭，做好了给徐然送过去。“你就在这里吃吧，好吗？”

“好。”萧陌温暖柔软的眼神，让曲婵很是高兴。

“华明亮搬到这里来住是他最正确的决定。”她继续手里的活计，动作越发娴熟了。“我听华生说，是借口做暑期工搬过来的。”

“我也是听说的。”萧陌往后靠了靠，让自己更舒服些。“我搬过来的时候，华生上学了。”

“和我说说吧。你们的事情，还有我们华生。”曲婵央求道。“华明亮追然然的时候是不是做了很多蠢事？都说给我听听。”

萧陌想了想。“那就从我搬过来的那年冬天说起吧。”

房间里有明亮的阳光，漂浮在空气中饭菜的香味也越来越浓。小婴儿的衣服在曲婵的手里渐渐成型。

吃过中饭，曲婵在特护的压迫下，进房间午睡。萧陌才得以脱身。特护安顿好曲婵，送萧陌回书吧。“我们太太今天情绪老好的。”一路上小心地推着轮椅，还不忘唠叨两句。

“我们会天天过来陪她的。”萧陌笑着许诺.“她就是太孤单了。”

“萧先生你们真好。”特护继续唠叨个不停。“以前就和太太是好朋友吧。”

萧陌望着越来越近的书吧院子大门，凤尾竹已经长得超出了院墙，在轻柔微风摇摆着秀丽的身姿。

他微笑着点点头。“是啊，我们是好朋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