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这一日，北廷军一越汜水江，与孙狄所率领的南廷军展开了正面交锋。宣宁州地处汜水江以南五百余里，以江南关为第二屏障。一旦江南关被打开，那么南廷便要不保。北廷军的到来，令朝中人心惶惶。可是，那在议论中心的帝王却不似他的臣子那样。

他于十月初三这一日将安乐侯传召入宫。

这一日，正是秋意正浓的时候，殿外的落叶被秋风吹的四处纷飞。高远的天空蓝的如同一块碧玉，那样清澈而恬静。几卷舒云在那样清澈的天空中肆意的飘洒，就如同溪水里的浪花。

这样的天气里，原本一切都应当是那样平静而安宁的。可是南边的战火与北边的硝烟，令富庶的南廷腹背受敌，处在令人紧张的危难之中。

帝王从高高的帝座上走了下来，他看着那立在大殿正中的安乐侯，眼神里多了几分恍惚。他亲手从他的手中夺得了王位，可是如今，他竟然看着这个谦恭的男子，心里有了一丝存在已久的困惑。

这样的困惑，他一直都不敢承认。而现如今这样的境地里，他居然没有力气去反驳。

“你过的如何？”帝王问。

其实他是知道他每日的生活的，那些探子日夜潜伏在安乐侯府，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控之下。

安乐侯行了一礼，谦恭的答道：“臣过的很好，多谢陛下关心。”

帝王笑了起来，他走近这个男子，低着头，又率先领着他一同走出了有些黑暗的大殿。大殿外，秋风萧瑟，阳光落在人的身上有一种干燥的温暖。如洗的天空，立在这样高的主殿上，可以那样轻易的发现这天空是如此的辽阔。而这样的背景下，那远处的绿瓦红墙的宫殿群也显得那样巍峨而宏大。

“若论辈分，朕应当是你的小叔叔吧。”他开口，语气里多了一丝笑意。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目光投在远处的风景里。

安乐侯一愣，弓着身子答道：“是。”

“可是，朕也比你虚长不了几岁。”他继续说着，双手被在身后。身上那黑红二色的龙袍，胸口绣着一只目露威严的金龙。他穿着这一身龙袍，亦不过几年而已。只是一想到如今的国情，他却仿佛沧桑的已历尽千年。“朕是不服气的，你登上王位，朕是不服气的。”

安乐侯心中一惊，连忙跪下去，连连说道：“臣……臣不敢……”

“你也变得不像从前的你了。”帝王偏过头，目光睥睨着跪在地上的人。他冷冷一笑，说道：“当年在长生殿中，你对朕说，若是能保得天下黎民的幸福，你便愿意将王座传于朕。朕答应你了，可是……朕没有做到。”

安乐侯再不敢言，他不知道，这个一向以善变出名的帝王心里在想些什么。

“当年你同朕说这一句话时，朕才真真的对你另眼相看。你是朕皇兄的儿子，只不过是他的儿子而已。你一没有战功，二没有能力，又如何堪当大任。可是，你到底是赢了，赢了王位。皇兄想的好，将朕囚禁起来，剥夺朕的权力。可是他没有想到，他死了，朕却又从他的手里扳回了一局。这一局，是朕这一生之中下的最正确也是最成功的一局。”

“你可知，朕为什么做不到？”他突然又绕了回去，挑起左眉，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臣……不知。”安乐侯顿了顿，终究是将想要说的话给咽了下去。

“你起来。朕说过，论辈分，朕还是你的小叔叔。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行此大礼。”他见到安乐侯顺从旨意站起身来，可是背脊却依旧是向前微微的弯着，显出一股谦恭的意味来。他无声的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朕现在终于明白，那个位置，非一般人能坐。坐上去的人，要么是被别人杀死了，要么，就是被自己杀死了。”

“朕就是被自己杀死了。那个位子，杀死了从前的朕。如今的朕，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安乐侯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人的背影。他的背影在那样蔚蓝的天际的映衬下，显得那样孤零零的，徒然的生出一股死意来。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垂下头，不敢再乱想。

“朕放你一条生路。你走吧。”

帝王转过身，伸出手摁住他的肩膀，淡淡一笑，这样的笑容鲜少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对着这个流淌着同样血液的男子，朗朗说道：“朕当年答应你的事情，朕没有做到。那么，如今朕便为这食言做个了结吧。”

“你去北廷。他毕竟姓萧，此刻正是收买人心的时候，他必定不会亏待你。若是等日后乱军进城，那你的生死可就叵测了。”

安乐侯听了他的话，猛然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他。他目光收缩，急剧的变化着。

可是面前的人却笑的越发风轻云淡了，他对这这个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的男子说道：“还记得小时候带你一同玩过，那样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倒真如前尘往事一般。”

“小叔叔……”他不由自主的开口唤了一声。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称呼过他了。小时候不懂事，宫里同龄的人又少。所以他便格外的期待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叔叔，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四处跑，“小叔叔”长“小叔叔”短的，就像他的小尾巴一般。

而如今，果然是岁月催人老啊……

帝王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是从未有过的清朗。他撤回自己的手，又转过身，向着大殿内走去。一边走着，一边说道：“你退下吧。出城去，朕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

“小叔叔……”他又唤了一声。

他冲他摆了摆手，叹息道：“去吧！”

“小叔叔。”他站定，低垂了眉眼，诚恳的说道：“以前臣最崇拜的人，便是小叔叔。臣曾经立志，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像小叔叔那样拥有赫赫战功的大将军。而如今，小叔叔……臣并不恨你。”他说完这一切，便决然而然的转过身离开了这空旷的大殿。

他的背后，帝王仰面笑了起来。他不知自己在笑什么。

这个国家都要灭亡在自己的手中了，他居然不恨自己……哈……到底是谁太过天真？

北廷军渡过汜水江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如斯已经能够在地上慢慢的行走了。整个夏末与初秋她都是在病床上度过，如今能安然的享受着秋景，她心中已经是十分感激。

荟儿这几日笑容也多了起来。在这样的消息面前，偌大的皇宫内能像她们这样，不仅不忧愁还十分欣喜高兴的人恐怕也只有她们二人了。

徐风这几日来的越发勤快了，他的到来，也带了一些关于北廷军的最新消息。叶雍睿竟亲自率兵从南而上，与孙之岚所帅南廷军正面交锋。二人旗鼓相当，难分上下。这一日徐风来时，虽带来的也是北廷军胜利的消息，可是从他的眉宇之间，如斯仍瞧出了一丝不对劲。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如斯拉住他，蹙眉问道。

徐风摇了摇头，少年的脸上展开笑意，他对如斯笑道：“现如今北廷军势如破竹，又哪里来的不好的消息呢？”

“我见你神色不对，若真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一定要同我说。”如斯不放心，又开口说道。

徐风看了一眼立在远处的荟儿，又对如斯笑道：“姐姐真是多虑了。我神色不对，是因为在想，一旦城破，我该如何带姐姐进入安全的境地里去。”

“难道北廷那边没有派人来接应？”荟儿走过来，蹙眉看着他问道。

徐风眼里划过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冷芒，他的笑容不变，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不可能。”荟儿立马反驳，说道：“如今城将破，主公定然会派人来接应我们。不可能没有人来的。你身为玄武军的掌事，怎么可能不知！”

“玄武军掌事？”如斯反问一声，抬起头看着徐风，问道：“你是玄武军掌事？”

徐风责怪的看了一眼荟儿。荟儿也自知自己漏嘴，只得偏过头不看他。

“你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如何能当得了玄武军掌事一职？是谁任命你的？是叶雍睿吗？你一个少年人，他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如斯微微有些动怒，牵扯到了脾肺，不禁一连串的咳嗽起来。

徐风见状，连忙跪在她身边替她抚着后背，一边说道：“姐姐不要生气。这南廷玄武军掌事本来是义父，义父走后，自然是由我来担当。姐姐也是知道的，玄武军最忌生人。若是换一个人来掌事，恐怕难得其他成员的信任。”

“再说了，也并没有什么危险。”徐风声音低柔的说道：“我陪在姐姐身边，是否危险，姐姐也应该都知道的啊。”

如斯平复了气息，她低头看着仰望着自己的徐风，到底是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来。她闭上眼睛，叹息道：“等我们离开了这里，你也要跟在我后面。徐子秀不在了，便让我来照顾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