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小说
书架
关灯 开灯 大字 中字 小字

117、小周 32

出租屋里贴满了汤贞的画报,这里的住户, 一位刚年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孩, 在电视机前烧炭自杀, 被送去急救。新闻照片里, 这女孩儿头顶纹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贞”字。

“我们不能容忍的从来不是错误, 而是谎言和欺骗。”汤贞的歌迷们在街头这样说。

“汤贞毁灭了我的信仰, ”一个男性歌迷在亚星官网上留言道, “我会找到他,然后终结所有的骗局。”

“我希望汤贞他能知道,”一位姓汪的妈妈在电视上接受记者采访,“他有许多许多的歌迷, 年纪还很小,像我的女儿, 她还在上小学, 她不是大人, 还不能分辨善恶, 不懂社会上的是非对错, 你是这么多年轻人的偶像, 你一定要有社会责任心——”

周子轲不明白。当初不认识汤贞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在告诉他汤贞有多么好。

短短半年过去,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媒体,又在穷尽一切口舌,讲汤贞有多糟。

他咬着嘴里的烟, 安安静静看手里的英文报纸,周围没人说话,唯一变化的可能只有烟草火星的明灭:

“……这个曾经拥有广大歌迷与影迷群体的亚洲巨星,随着新城影业公司的破产,形象轰然垮塌。古老的东方无法接受偶像的真实面目,汤贞正在失去他的市场……”

朱塞从办公室门外进来,带了一队人。他今天早上头发梳得精精神神的,一见子轲他就笑:“子轲,走吧。”

周子轲的十八岁生日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朱塞一直想找他,这男孩却神出鬼没,不见踪影。朱塞让周子轲同他下楼去看一样礼物,然后再上来看蕙兰的遗嘱文件。周子轲把手里报纸放下。“不是就签个字吗。”周子轲问。

朱塞听了这话,眨了眨眼睛,笑道:“先跟叔叔下楼,好不好。”

一行人乘着电梯下楼,往嘉兰天地艺术剧院的地库走。周子轲似有心事,他在人堆里,面色阴着,也不言语。

电梯门开了,朱塞热情地走出去。早就有数十位来自法国莫尔塞姆的布加迪总部员工等在那里了。周子轲从电梯里低着头走出来,一看到这些人,就算是他也愣了。

一台通体全黑,已经揭掉了防尘保护膜的布加迪跑车就停在人群中央空出的车位里。朱塞走到车边上,如果他没记错,这台车不算税金,就花了四千七百万。

周子轲跟着人群走过来,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车顶,然后拉开车门,直接抬脚就坐进去。

朱塞往后退了一步,让出车道来。他看得出,子轲很喜欢。

毕竟才十八岁,这么年轻的男孩,多少该有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才对。

旁边布加迪总部的工程师过来了,从一只金属箱子里取出两把车钥匙。周子轲直接发动了车,那发动机的轰鸣声够猛的,让朱塞忍不住脖子一缩,他们所有人站在原地,看着周子轲把车缓缓开出了车位,然后在地库里转了大半圈。

这第一次试驾结束得比朱塞想象中更快。因为周子轲坐在那车里愣了一会儿,推开车门就下来了。工程师们过去,以为有什么问题,可周子轲摇头,什么问题都没有。

当年布加迪的中国区总代理说,这车在城里开,就像牛刀杀鸡,性能太强大了:“你想象不到那种感受会有多舒服。”朱塞虽然确实想象不到,但作为成年礼物,这也许真的不错。

蕙兰是三年前给布加迪公司下的订单,三年后,七月二十三日当天,运送到北京来。周子轲名下的第一台车,在北京已经停了有段时间了。

周子轲接过了车钥匙,在手里捏着。这份来自已故母亲的礼物,他接受起来并没有朱塞想象中那么困难。乘电梯上楼的时候,朱塞问子轲有没有注意到车的内饰和涂装,还有那块雕刻有子轲名字的金属牌:“是蕙兰,当初和她几个设计师朋友一起决定的——”

“朱叔叔,”周子轲站在电梯里,他年纪最小,却比所有人个头都高,“我还有点事,这车在你这儿放一阵。”

朱塞问他:“什么事这么急?”

周子轲又变回了刚来时的那副神情。他没回答他。

朱塞本以为今天可以把蕙兰的遗嘱文件都处理完,可以放下这桩心事了,可周子轲出了电梯就走了。朱塞回到办公室就给吉叔打电话,吉叔告诉他,子轲订了机票,今天一早要去巴黎。

“去巴黎?”朱塞纳闷地重复了一遍。

“放暑假出去玩吧。”吉叔笑道。

朱塞办公室外间很吵闹,几个秘书过来,说又有几家媒体想约采访。

“我没有时间,”朱塞在办公桌后面坐下,对她们说,“把门关上。”

便又恢复了安静。

朱塞把手里蕙兰的遗嘱文件重新放进保险箱。他听都不用听,问都不用问,就知道这几家媒体多半又是为了汤贞的事来的。

出道五年,汤贞在嘉兰剧院演过近一百场的戏。他和嘉兰方面有没有什么过节,大的,小的,但凡是能勾起一点人们想象力的,记者们都疯一样地想知道。

“刘汶老师,你好。”朱塞接起桌上秘书切进来的电话,打来的是电影学院的导师刘汶。

朱塞本以为对方找他是想商量学院学生暑期来剧院实习的事情。

可等刘汶说完了,朱塞才后知后觉,苦笑道:“我是真的不清楚。”

电影学院导师刘汶,近来在电视上批判汤贞在电影学院念书期间与学院领导沆瀣一气,弄了个教职去做,课教得一塌糊涂,就在报纸上吹得好听,把学院风气当作儿戏。

“朱经理,您真不知道他人在哪儿?”刘汶问。

朱塞无奈道:“听说是……去法国了吧,”又敷衍道,“毕竟现在国内这么乱,出去清静清静也好。”

有人说,汤贞去了戒毒所,被亚星娱乐关起来强制戒毒去了。有人说,汤贞躺在太平间,他早被人下手做掉了,只是警方都在隐瞒。

也有人信誓旦旦,说自己在巴黎街头见到了汤贞,只是汤贞走得太快,一转眼就不见踪影。

“从汤贞现在这个下场就看得出来,方曦和是家财空空,彻底走上绝路喽!”

“就算汤贞真被方曦和送出国躲起来了,我看方老板的家里人也不会放过他。要不是因为汤贞,他方老板怎么会糊涂到今天这个份上——”

“当初就是因为汤贞,才挖的陈乐山的墙角,现在不仅公司叫人吞了,儿子还给送过去成了‘质子’了。再说了,他当初怎么敢在北京牵头做电影节这么大的事,谁给他的勇气啊?”

“我听说,方曦和连现在看病的钱都是他儿子四处去凑的了。就这还‘留一手’?”

……

无数消息,真真假假,从这个人的嘴里飘进另个人的耳朵,又从另个人的耳朵孔涌入了嘴里。到底是谁在街头巷尾一遍一遍地贴那些照片?警察只抓住了几个小混混,关了几天就放了出来。而更多的人则是说几句话,工作生活之余,谈笑聊天而已。

“终于开始有人讨厌汤贞了。他太虚伪了。他总是和谁关系都好,所有人都爱他。”

“我早告诉你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完美的人,完美本身就意味着虚伪。”

有法国媒体在新城影业法国分部外蹲点,但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了。电影《罗兰》也面临停摆。《罗兰》的导演在采访中表示他多次打电话到北京,找汤贞,找方曦和,根本找不到人。

《狼烟》票房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十六亿,一举打破了两年前由汤贞主演的贺岁电影《远大前程》的票房纪录。

中国电影史上的冠军再度被刷新。

郭小莉接到第四家赞助商打来的电话了,对方语气和缓,同郭小莉商量,能否中止与汤贞签订的个人代言合同,能更换成梁丘云就更好了,都是同个公司的。

郭小莉说:“你们这样让我的艺人怎么办——”

对方说:“梁丘云不是你的艺人吗。”

郭小莉愣了愣。

“请再等等,再给我们多一点时间,”郭小莉恳求道,“这么多年合作下来了,你们对阿贞的能力和人品应该——”

“方曦和的家产都查封了,”对方压低声音道,“你们家阿贞,以后能依靠谁?”

“汤贞是个好孩子,他也许没有得罪过人。可几年来,多少人被他的‘不得罪’而得罪?”

郭小莉一愣。

“名誉这个东西,太脆弱,”对方说,“尤其在中国,一个艺人,不能不靠他的名誉生存。”

“我们可以给你再拖几个月,这也是我们的极限了。我们也希望,小莉你和汤贞能度过这一关……”

魏萍和几个女同事一直在公司里笑,公关部那间办公室本来就挤。郭小莉进来的时候,魏萍身边的同事碰了碰她的手臂。

“小莉啊,”魏萍开口道,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郭小莉现在焦头烂额,已经好几天都在公司加班了,“我劝劝你,嘴长在别人身上,你和你们家阿贞都是聪明人,听两句也不会少块肉,就让他们说去吧。”

郭小莉翻看着公关部同事整理好给她的文件,她抬起头看了魏萍一眼。

“而且,萍姐也劝你一句,你们也要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魏萍道,“怎么别人就没这么多乌七八糟的新闻,就你和你们家汤贞撞上了,这个亏心事啊,真的不能做——”

“阿贞从来没做过这些事。”郭小莉说。

魏萍打量着郭小莉那隐忍的表情。

“毕竟除了这么安慰自己,”魏萍笑道,“你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是不是。”

郭小莉离开这间办公室,听见魏萍在里头打电话:“喂?樊主编,对,天天确实在万寿百货大楼那场车祸里受伤了,不过他当时是和助理出门购物,对,就在路边被擦碰了那么一下,就是倒霉嘛——”

公司机房里,广告部小张还在机器前焦头烂额地剪着片子。

汤贞在摄像机镜头里笑,舞台的灯光落在他一双眼睛里,好像是一簇星星藏进去了。汤贞和后辈们一同跳舞,和练习生们手牵着手,他的发尾随着节拍在空中一翘一翘的,特写镜头里,汤贞脸颊上的汗水划下去,像是钻石。

他仿佛天生就是发光体。

为什么公司其他人和汤贞出现在同个镜头里,就总是被汤贞把风头盖过去。这是个永远无解的命题。小张手还放在机器按键上,他明明是要剪片子的,眼睛却不知不觉,追随着汤贞把这组演出看完了。汤贞在舞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汤贞握着话筒,搂过一个金发小练习生的肩膀,向歌迷介绍自己小师弟的名字。“他叫肖扬!”他都这么说了,歌迷们怎么会记不住呢。

汤贞在音乐开始时给那个叫肖扬的孩子打响指,定拍子。汤贞低下头,小声和肖扬说了句什么,可音乐太响,小张在屏幕前,什么也听不清。

音乐节负责人从外面进来了:“小张,剪得怎么样了?”

小张一愣,赶忙用手在机器上急敲,把刚才那一大段全部都剪掉了。

“多找点阿云的镜头,知不知道,”那负责人拍小张的肩膀,“今年的要是不够,你从往年素材里扒拉扒拉,加把劲儿,咱们今天争取把预告片弄出来!”

万邦娱乐集团旗下万邦影业的负责人,傅春生,约亚星娱乐董事长毛成瑞外出吃顿便饭。

当年,新城影业为了汤贞,和亚星方面几次谈话,气氛都弄得不是很好。这次梁丘云《狼烟》的续作将由万邦影业参与投资,傅春生受上司陈乐山的指派,过来与毛总见个面。

他两人在窗边一张小餐桌旁,面对面坐着,起初都不说话。傅春生亲手给毛成瑞倒上了茶,毛成瑞想与他客气一下,可一时连句客气话也说不出来。

新城影业和亚星娱乐之间,恩也好,怨也好,都纠缠了太久了。

“战国的时候,有个人叫苏秦。”还是傅春生先开口了,他两撇胡子在嘴唇之上浮动,像两捋飘长的鱼须。毛成瑞这会儿看他,仍难以想象傅春生上个星期刚娶了辛明珠过门。

“这个苏秦效忠于燕王。有一天呢,他给燕王讲了一个故事,”傅春生一双小眼睛抬起来,望毛成瑞的脸,“故事说,从前有一个叫尾生的人,与他心爱的姑娘相约于蓝桥下见面。”

“结果姑娘没来,尾生为了不失约,一直在桥下枯等。直到下雨了,水淹过了桥面,这个尾生还是不走,他抱着桥底下的柱子,就这么淹死了。”

餐厅里格外的静,很长时间里,他们两人都没说话。几个服务生在前台凑在一起看一台电视,电视上说,亚洲首富周世友之子在法国戛纳游艇展览会豪掷三千五百万英镑,买了一艘豪华游艇,引得全法的华人圈一片——

“不值得。”傅春生冷不丁说。

毛成瑞虽年迈,今天也是很庄重地穿着一身西装来的。听着傅春生这话,不知怎么,毛成瑞似乎听出一种方曦和的腔调来。

傅春生从钱夹里拿了小费,放在盘子里。他对毛成瑞轻吐四个字:“断臂求生。”

郭小莉从公司大楼外飞快跑进来。她乘上电梯,踉踉跄跄穿过走廊,推门进了会议室。

公司高层全都坐在里面,李经理抬头看见郭小莉,对她说:“小莉,我们刚刚已经一致通过了你这份提案——”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份企划案,举到手里。郭小莉僵立在门口,看到企划案封面上写着“kaiser”这个名词。

“我……”郭小莉不解道,“这明明是我上个月开会的时候……”

李经理径自翻开第一页,边翻边说:“我以前还真没仔细看——”

伴随着亚星娱乐最大标志性人物汤贞的落幕,梁丘云,这个在圈内浮浮沉沉五年之久的老新人,如同脚踩了火箭,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烘托着,就这么青云直上了。

他的崛起是许多人都没想到的,没想到红得这么快,红得这么彻底,红得这么“国民”。

男观众们喜欢看他的电影,看他在电视节目上分享健身心得,分享落魄低谷时的人生体会,分享在片场如何临时对付一辆即将报废的二手车。女性观众更喜欢看他的电影,看梁丘云参加各种莺莺燕燕主持的节目,看“秦湛”如何被她们戏弄,流露出硬汉外表下或温柔或害羞或局促的另一面。

八月的北京,最高气温已逼近三十六度。

梁丘云半坐半躺的,靠在床头,嘴里叼一只烟,用打火机点烟。

柯薇嘴里也叼了支烟,她抬起头,用自己的烟去对准了梁丘云的烟。

这么对了好半天,火才着了。柯薇凑到梁丘云身边,她觉得梁丘云就像一头饥饿的公牛,永远不能满足似的,吞吃着她们的爱,吞吃她们鲜甜的生命。

“你就不能买件好看点的衬衫……”柯薇轻声抱怨,她回头和那个被她带来的小明星说,“像你们小云哥这样的,这种钢铁直男,就这种审美水平,一辈子就基本告别同志了——”

傍晚时分,梁丘云洗完了澡,换了衣服,往楼下健身房走。柯薇跟在他身边,还在不停絮叨他的衣品。

酒店健身房里不少熟人面孔。梁丘云一进去,就有好几位老板把他认出来了。近来《狼烟》大热,梁丘云去哪儿都受欢迎。柯薇过去跟着《大都会》柏主编采访过不少商界名流,在这个圈子里,她一样混得如鱼得水。

有老板叫柯薇少说几句:“我告诉你,成功,才是一个男人最好的衣装!”

“他才成功多久啊,”柯薇笑着说,“您不让他穿好看点,我看他成功不了几天了!”

梁丘云和几位经理聚在一块儿聊天,聊他们脚下的健身器材。“健身我是真的不行,坚持不了,太痛苦了,”一位经理面露苦色,连连摆手,又佩服道,“就云老弟你这个身材管理,我看你以后没什么事不能成的!”

过去,北京不少“文人墨客”都在望仙楼附近活动。如今望仙楼倒掉了,这些人只好出来混各色的饭局,自谋生路。梁丘云在当晚的饭桌上意外收到了一幅字。

“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

梁丘云哭笑不得,想了想,他收下了。他端起酒杯,站起来给那位老师敬酒。

他这一站不要紧,一桌子的人全站起来了。

梁丘云现在是中国电影票房冠军,《狼烟》还在上映,续作有万邦影业的大手笔投资,星途可期。

人人想沾他的光,人人都想借他的风。

偏偏梁丘云自己还格外谦虚,仿佛在他看来自己这一切纯属运气,而这运气来来去去,是说不定的。

“云老弟,我真的看好你,”给他敬酒的人却说,“全国人民听了五年的红牙板了,也该听听铁琵琶了!”

骆天天办理出院手续那天,梁丘云没有来。

魏萍让他抓紧时间办完手续走人,公司现在积压了巨量的工作:“人家都不要汤贞了,就等着有个人补个缺,你倒好,再不出院,工作都让别人抢去了!”

骆天天坐在车里,看车窗外的风景不住后退。真奇怪。骆天天想。北京看起来并没怎么改变。

整个世界的面目却变了。

他们说,汤贞失踪了。汤贞怎么会失踪呢。他不是永远站在光下,站在最高的地方,永远迎着风口,让骆天天走去哪里都避不开他吗。

他们还说,汤贞现在是人人喊打,过街老鼠。

车到了公司楼下,骆天天下车,跟随魏萍进了公司。魏萍告诉他,公司现在乱得很,如果有记者追问,暂时什么都不要说。

“人呢?”骆天天问。

魏萍顺着骆天天的目光,转头望过去,发现那是地下练习室的入口楼梯。

“练习生都回家了,”魏萍说,“宿舍搬空了,前段时间太乱,”又说,“应该下个月开学就都会回来。”

公司里的人见了天天都很亲切。连毛成瑞也是。过去半年,骆天天没少和这位老大爷翻脸,没少顶嘴吵架,骆天天就是不肯听他的话。

如今半年过去,甘清死了,不夜天彻底关门歇业。骆天天就算还想不听话,也找不到个由头了。

毛总办公室里电话一直响,骆天天听着,对方似乎是万邦那边的人。

魏萍告诉他,公司快有一半业务都到他“小云哥”身上去了。

“都没人了,你上宿舍楼干什么?”魏萍问保安要了一串钥匙,从上面取下其中两把,给骆天天,嘱咐他,“最近和你小云哥,把关系搞好一点。他既然好心好意去医院看你,别总对人家爱答不理。”

练习生们都搬走了。现在让骆天天站在大院门口看这栋小宿舍楼,别说和不夜天比,就和旁边那些新开的酒店新盖的小区比,也显得这里破破烂烂,一股寒酸气。

从他十一岁那年,被大姨牵着手,领到亚星娱乐来,骆天天最快乐的回忆居然都在这里了。门外是北京的八月,连地面都被阳光灼烧得滚烫。骆天天打开了那把沉重的锁,走进大门去,周遭的温度一下子冷了下来。

祁禄就住一楼,就是传达室旁边那间。过去骆天天总是一进门就来找他,骆天天有什么高兴的不高兴的全和祁禄讲,他们俩跑上三楼,去梁丘云的宿舍抢着用他的冰箱,从里面拿冰好的果味汽水来喝,还要梁丘云骑着摩托,前面坐一个,后面坐一个,载他们去游乐场。

骆天天踮起脚,透过宿舍门上那方窗格,往里面望去。

是完全陌生的房间。祁禄早搬走了。

骆天天转身沿楼梯上楼,台阶下面地板上有块血迹,时间长了,早已发黑。

梁丘云住在三楼。以前骆天天总觉得“316”,这三个数字组合起来也像梁丘云这个人似的,硬邦邦的,冷冰冰。很多年里,骆天天满怀欣喜,兴高采烈跑进这宿舍。多少次,他又被梁丘云蛮横地赶出来,那扇门会紧紧关闭。

梁丘云在医院抱着骆天天对他说:“天天,哥错了。”

梁丘云还说,以后哥会照顾你。

316宿舍门口那台公用电话的线不知为什么断了,垂下去。骆天天看了它几眼。

骆天天从兜里摸出一张医院的患者登记卡来。

卡插进门缝,上下撬了撬便把门锁撬开了。

映入骆天天眼里的一切,居然还和记忆里那么相似。

只除了,一张黑色遮光布被钉在对面窗户四围,好像一堵巨大的黑墙,矗立在骆天天面前。

卧室那扇小门上了锁。骆天天伸手推了推,没推开。这宿舍难道还有人住?梁丘云不是搬去那个旧小区了吗。骆天天看到了那台他总是坐在扶手上看电视的旧皮沙发,又看到了那间衣柜——小时候,他总喜欢坐在里面,安安静静,就不会被爸爸的打砸波及到了。

门外有人开门锁的时候,骆天天还靠在衣柜的一角睡着午觉。

梁丘云走进来,他身上有股极浓郁的香水味,混着酒味。骆天天听到皮鞋踏出的脚步声,他睁了睁眼,抬起眼睛,透过衣柜的门缝朝外看。

他一眼见到梁丘云的背影。

梁丘云在那台旧皮沙发边脱掉了西服外套,解开领带。几个朱红的口红印就沾在梁丘云衬衫的后背上,骆天天看得清清楚楚,梁丘云也许并不知情。

他摘掉了袖扣,翻起袖口。梁丘云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接着,他从口袋里摸了把钥匙,走向卧室那扇锁着的小门。

梁丘云像一个没有太多耐心的主人,他养了只猫儿,又怕那猫会打翻家具,于是便把一只小生灵锁进一个房间里。

骆天天的眼睛贴近了眼前的缝隙。

卧室门打开,床上有人。

“阿贞。”是梁丘云的声音。

如今的梁丘云看上去已经与骆天天记忆里很不一样了。他穿的衬衫相当贴身,西裤应该也是定做的,颇显身量,头发也打理过,大概一早就有工作,要参加什么见面会。梁丘云在床边弯下了腰去,低头亲昵了一会儿。

铁链甩在地面上,发出一连串的钝响,骆天天才意识到那个人是被捆在里面的。

一阵骚动,有人在挣扎,牵动着卧室里一架床都被铁链拽得吱吱呀呀的。

骆天天听见“啪”得一声,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猫儿”安静了。

梁丘云的手打完了这一掌,又在“猫儿”的脸颊上不舍地摩挲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是铁链碰在地面的声音,可能“猫儿”又开始试图挣脱。它果然是猫,听不懂人话,感觉不到“主人”的失落和不快。骆天天只听着卧室里一阵推攘声,“猫儿”的头重重磕到了床板上,又被狠狠甩了一掌。

皮带扣开始解开了。

骆天天坐在漆黑一片的衣柜里,他听见梁丘云压抑的喘息声,一不做二不休的,梁丘云骑到了床上。骆天天强忍着胃中的绞痛,他捂住嘴,他看到梁丘云压着那个“猫儿”往床头的方向撞,“猫儿”像具尸体,一动不动的,根本没有生命迹象。

骆天天在衣柜里摸出手机,他手抖抖索索地把声音关掉,然后拨出一个号码。

旧皮沙发上,梁丘云的手机响了。

骆天天发短信说,他有急事,要约梁丘云在万寿百货大楼见面。

梁丘云从卧室里忍着火气出来,他翻开手机,骆天天以为梁丘云会看到他的短信,没想到梁丘云随手接起一通打进来的电话:“喂?”

骆天天听着梁丘云在电话里和对方应酬,梁丘云走回了卧室门边,即便讲着电话,梁丘云眼睛也盯着那只“猫儿”,哪怕后者死气沉沉的,根本没有出口可以离开。

骆天天不确定梁丘云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短信,也许现在梁丘云太忙了。梁丘云接完电话就把手机放进了裤袋,他在卧室门外又站了一会儿,才走回了床边。

梁丘云从地上拾回那条铁链子,再度把他养的那只“猫儿”捆起来,双手,双脚,捆在那张床上,捆扎得结结实实。梁丘云低头又在“猫儿”脸上流连了一阵,“我走了。”他低声说。他带上卧室的门,骆天天留意到他没有上锁。梁丘云穿回了外套,阴着一张脸,快步离开了这间宿舍。

骆天天站在那张床前。当看清了汤贞昏迷不醒的脸,眼泪疯一样沿着骆天天的面颊往下淌。

梁丘云坐在嘉兰剧院贵宾包厢里,陪丁望中和几位香港客商欣赏歌剧《奥赛罗》。

梁丘云心绪不定,他看得并不专心。

丁望中倒是感触颇多:“奥赛罗这个人,地位低微,身份下贱,偏偏得了一个这么完美高贵的未婚妻,爱情是不可能维持住的。”

有个香港商人用别扭的普通话问:“阿云,你平时常来看戏吗?”

梁丘云说,不经常看,他其实只在嘉兰看过两出戏。

“第一出是什么?”丁望中问他,“《梁祝》?”

梁丘云点头。丁望中笑了。

梁丘云去了一趟洗手间。丁望中和几位同乡坐进嘉兰剧院一楼咖啡座里。

“我原先来北京的时候,好像见过他。”同乡说。

“在哪见的?”

“我忘了,好像是个自助餐会里,”那同乡回忆道,“他一个人,在门边孤零零地站着。”

“你怎么知道是他?”

“我当时把他当成饭店服务生了,”那同乡说,引得周围一阵低笑,就听他继续道,“结果过了一会儿他经纪人来了,一位女士,带着他来跟我们打招呼,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梁丘云站在嘉兰剧院的洗手间里洗手。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水流声。

汤贞一走进来,梁丘云的手就从后面攥住他,猛地将他翻了过来。汤贞吓了一跳,他才十八岁,脸上还有祝英台的妆,声音没发出来,就被梁丘云捂回了嘴里。

嘉兰剧院洗手间的隔间里没人,梁丘云紧紧搂住汤贞的腰,把汤贞推着按在隔间的瓷砖墙壁上。

“云哥……”

汤贞的声音好害怕,一发出来,立刻就被梁丘云的吻吞掉了。梁丘云捏着他后脖子,攥了他的头吻他。汤贞身体被挤在梁丘云和墙壁中间,动不能动,连条喘气的缝隙也没有。梁丘云抱他抱得紧紧的,死死卡在自己怀里。汤贞的脸颊憋得通红,眼望着梁丘云,就让他这么吻着。

……

梁丘云望向了镜子。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汤贞再也不需要他了。

汤贞有了主心骨,有了他自己的快乐了,不再依靠梁丘云来获得精神上的安稳。

那么多人都死了,那么多障碍,阻碍,全都铲除了……

镜子里的梁丘云也微簇起了眉头,充满怀疑地望向他。

那陈乐山什么时候会对你灭口呢?

“先生,您需要毛巾吗。”一位服务生从洗手间外面进来。

梁丘云后知后觉,接过对方手里温热的毛巾,他从口袋里摸了摸,给对方小费。

建立起新的习惯,梁丘云已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他不喜欢嘉兰剧院。记忆里,在这儿的每一天都充满了“不得已而为之”。

他一次次站在台下,看着阿贞和乔贺“楼台相会”。他一次次地从舞台后面,望着阿贞在台前迎接越发巨大的成功。

他已经看够汤贞的背影了。

骆天天发短信来,要梁丘云去万寿百货大楼同他见面。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梁丘云想了想,把短信删掉了。

然后是郭小莉的短信,说是,八月三十号,练习生们要搬回宿舍来:“阿云啊,我和毛总商量着,到时候你能不能去练习室给孩子们上个小课,就讲讲……你《狼烟》的成功经验,让他们也听一听。”

八月三十号。

“阿云,这里!”丁望中在咖啡座叫他。

梁丘云在众人中间一坐下,就听到其中一位香港人问:“阿云,我今天来,其实是有正事找你。我有个好莱坞的朋友,是个制片人,他前几日路过香港,看了你和丁导的《狼烟》,这是他的名片。”他说着,取出一张小卡片来,隔着桌子递给梁丘云,“你看你有没有兴趣,下周到洛杉矶和他见个面。”

梁丘云接过了名片,下意识朝丁望中看了一眼。

只见丁望中对他点头。

“我觉得这个机会不错,刚才和丁导……也聊了聊你这些年来的发展,”那个商人说,“我听说,你本行其实是……做偶像的?”

周围有笑声,连梁丘云也一闭眼睛,自己笑了。

偶像,在这样的场合,这是多么突兀而可笑的一个名词。

“你说说,你这么才华横溢,这么……这么优秀的一个演员,怎么就去做偶像呢,”那商人痛惜道,“你的公司目前是什么想法不提,你自己心里,一定不能固步自封啊。”

梁丘云点头,虽然没接什么话,但他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狼烟》爆红以来,已经有无数的人对他这么讲过了。

“当你在一个小环境里压抑久了,它就会阻碍你的视野,”那个人说,“往上走,往外看,你自然而然会拥有更多……像我们刚才看的这个,奥赛罗,他如果能再往上走一步,他如果当了国王了,他还会因为未婚妻这点事情就疯掉吗,不会了……”

梁丘云坐在自己座位上,望周围这一圈人围坐在一起,连丁望中也在。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不夜天。

那一张张笑脸,那些夜晚,那些吞云吐雾的闲谈……不夜天倒塌之后,不夜天里的客人去哪里了呢。

是不是也像这样,换了一张座位,换了一张面孔,和梁丘云谈论着投资、电影,手里还摸着另一个“汤贞小老师”的脸——

“阿云,你想要成功吗?”那个人问。

梁丘云没作声。

“我这个朋友,一直在亚洲寻觅优秀的华人武打演员,你要知道,全世界的电影人都想去好莱坞,因为那是整个电影工业最强盛的地方,”那个人说,“你去了那里,才是真正的高手过招,华山论剑。你才能变得更强大,让别人想追都追不上你。我这个朋友看了《狼烟》以后,真的对你非常感兴趣,俗话说,人往高处走——”

“阿云,去试试吧,”丁望中这时说,“你才二十三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这时候抓住了好莱坞的机会,《狼烟》第二部不算什么,等得起!”

梁丘云在嘉兰剧院门外,他想了想,给郭小莉打了个电话。

“郭姐,”他眯起眼,望外面的北京,“阿贞的护照在不在你那里?”

骆天天红着眼睛努力撬开小厨房后厨的门锁,他推开了门,把� ��后那个人用力拽了出去。

汤贞跌倒在外面那条巷子里。

他身上裹了一件破破烂烂的衬衫,裤子也磨破了,汤贞踉踉跄跄的,满是伤痕的手扶住了地面,汤贞试图站起来。

骆天天对他道:“你走吧!”

汤贞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扶着墙壁站起来。他一双眼睛在变长了的头发后面抬起来,望骆天天。

他也许想说什么,但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骆天天还站在那个小厨房的阴影里,骆天天是不打算走的,只对他喊:“你快走吧!!”

北京,八月。

汤贞沿一条马路,跌跌撞撞地走。他不敢停,也不能停,他摔倒在地上,又拼命爬起来。

尖叫声,惊喊声。那么多人说,汤贞,是汤贞啊!越来越多的车堵在路边,汽车的鸣笛声响彻天际。

汤贞膝盖摔在地上,没再站起来。

夕阳的光笼罩下来,温柔落在汤贞的面颊上。汤贞睁开眼睛,望着那光。他再也不可能触碰到太阳了。

第四幕小周

---------------------

夏威夷海面上。

“我劝你,别跟他玩套路,”艾文涛戴着只墨镜,站在甲板边上,和身边的年轻姑娘讲,“我这哥们儿脾气跟别人不一样,特别没耐性,你想引他来追你,门儿都没有。”

那姑娘一撇嘴,穿着比基尼,很不开心的样子。

她回头望向远处阴影里,躺在长椅上正睡午觉的周子轲。

“这游艇真是他的?”姑娘问。

“废话,”艾文涛道,“三千五百万英镑,谁买得起啊。”

“你不是说他不爱花这种钱吗。”姑娘又问。

艾文涛嘟囔:“我上哪知道去啊。”

“都快两年了……”

两年前,是高考结束那年,艾文涛记忆里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北京房价疯涨,美国股市崩盘,当年风头无两的大明星汤贞,在北京街头失魂落魄地逃跑,被市民堵住,人人都说,他疯了。那年电视台许多综艺节目都从黄金档撤档,艾文涛连个好看的电视都找不着。

北京那段时间不太平,艾文涛每天出门身边都跟一个保镖。周子轲倒是不怕,他孤身一个人,一声不吭跑去了法国。

一艘超级游艇,三亿,全法的中国人,那段时间就没有不知道周世友的儿子去了法国的。周子轲满十八岁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拿到了多少钱。艾文涛跑去巴黎,每天跟在周子轲身边无所事事。每天都有人来酒店找周子轲,递名片,递邀请函,可周子轲还是一遍遍问酒店前台:“有人找我吗。”

八月初的一天,周子轲突然说他要回国了。

结果就这么一说,那天晚上他们吃着饭,看中国餐馆放的国内电视节目,周子轲看了一半,突然不想回去了,饭也不吃了。

直到九月,周子轲还逗留在巴黎不肯走。虽然艾文涛根本没看出来,这哥们儿到底想在巴黎得到什么。

“你去跟他聊聊天,解解闷儿。”艾文涛在甲板上撺掇那个姑娘。

“他真没女朋友?”那姑娘说,“我不信,我告诉你,我眼睛可尖了。”

手机搁瓷盘子里嗡嗡震了一震。他还睡着午觉呢。

他睁开眼睛,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手机打开看了一眼。

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亚星娱乐公司新出道组合 kaiser 成员甄选会将于本周六下午在……]

他本想把这条信息删掉的。

[……公司多位前辈也将参与此次甄选。目前梁丘云老师行程未定,确认参加的有:邵鸣,汤贞……]

亚星娱乐公司几个年轻员工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真是他吗?”

“不是重名的?他长什么模样?哎哎,和网上照片一样吗?”

周子轲走在走廊上,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把头上的帽子压了压。

练习生第一排站了个金发小男生,听见周围的议论,他也转身朝身后看。他看了周子轲一眼。就在这时候,从前面门里走出几位老师,为首一个拍着手道:“大家都来了吧,都先安静。”

这时旁边有个员工过去,手里拿着一张签到表,贴在那老师身边耳语。

那老师一愣,目光在眼前的练习生里转,然后一下落在周子轲身上了。

“这个……今天呢,是个挺重要的日子啊,”那老师脸上的笑容放大了,她说,“梁丘云老师正在美国好莱坞拍戏,今天呢过不来,所以这一次的甄选会主要由咱们公司的毛总,kaiser 项目的负责人郭姐,还有我们几个带队老师,以及公司其他几位前辈,来给大家一齐出这个评分。”

练习生们开始鼓掌了,都很兴奋。周子轲瞧着那些评委一个个从那扇门里出来。

“我们欢迎……毛总!”

“郭姐!郭姐……来。”

“欢迎邵鸣老师!”

几乎每个评委走出来,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都会不由自主往周子轲站的方向一望。

周子轲却瞧着那扇门。

有一个人还没出来。

“哎,你们谁去扶一把汤贞老师……”有人低声说。

汤贞被人陪着,出了那扇门。有个助理手忙脚乱跟在后面,照顾着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

他看上去变了很多。头发很长了,垂在肩上,遮住了脸。汤贞一开始闭着眼睛,也不说话,是那个介绍评委的老师叫到他的名字,汤贞才抬起头,他的目光有些呆滞,望向眼前的练习生们,汤贞努力笑了一下。

周子轲站在人群后面。在亲眼见到汤贞之前,周子轲心里想,我就再来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幕结束了,感谢一路陪伴的小伙伴。第五幕见。

上一章 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推荐阅读: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