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小说
书架
关灯 开灯 大字 中字 小字

第六十四章

景王府。

王府矗立于京城北坊, 离皇宫很近,从王府能看到宫中楼宇,而坐落在天子脚下, 景王府半点不怕被御史参“僭越”,主偏殿鳞次栉比, 院落环环相扣,檐牙高啄, 雕栏假山, 华美大气。

一头健硕的苍鹰站在屋顶, 金黄色的眼睛盯着屋下, 一动不动。

王府门口,停着一顶乌青盖头轿子,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俯身从中跨出来, 正是景王爷时戟。

时戟刚下朝,他着紫色虎豹补服,头戴纱冠, 步伐又快又稳, 下摆衣料规整地发出簌簌声, 端的威风凛凛。

在下人的服侍下,他解下头冠, 褪去朝服。

换上素日喜爱的玄色衣衫, 婢女给他理领子, 服侍的手指似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喉结,时戟偏过头,嘴角微抿,躲开婢女过分亲近的动作。

那婢女面色尴尬, 时戟对候在外头的陆立轩说:“王府不需要这等女婢。”

陆立轩进来行礼:“是。”

婢女大慌,连忙跪下:“王爷,奴婢知错,王爷不要把奴婢赶出王府啊!”

时戟却一眼也不看婢女。

他对着铜镜自己抓好衣襟,只看,常年征战沙场的他肤色如麦,两道剑眉下,狭长的眼睛微挑,鼻梁高,嘴唇却略有些薄。

他五官自是极俊,眉目间是惯为决策者的神态,眼神如鹰锐利,扫人一眼,便叫人不由屏住呼吸,心惊胆战。

下人捧着膳食,有条不紊地送到食厅。

时戟执筷,筷子尖挑鱼吃。

他吃饭很快,这是多年行军养出的习惯,然而作为皇室,他有刻入骨子里的贵气,虽吃得快,不曾发出任何不雅的咀嚼声,透露出独特的气质。

王府服侍的下人候在食厅,半口气不敢喘,生怕惹得王爷不喜。

一顿饭吃到后面,时戟漱口完,疾步走去书房,与幕僚讨论处理事务,本该如常的下午,却在一个时辰后,时戟微微拧起眉头。

伺候在一旁的陆立轩立时发现,王爷该是犯了头疾,他打手势叫来一个小厮,跟小厮耳语片刻,那小厮急匆匆出门去。

幕僚们能进得景王府,一个个也是极擅察言观色,发现王爷脸色稍变,便站起来告辞。

时戟一手撑着额头,摆摆另一只手,让他们下去。

此时,陆立轩走来,道:“王爷,上回,属下去千香阁购得安神香,是让舒缓王爷头疾的那味香,属下已让御医试过,确实有功效,可要用上?”

时戟低沉地“嗯”了声。

他早已习惯脑海里针扎的头疼,前几天又犯时,他本是像往常那样,等头疼自己缓解,结果,那天他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久违地摆脱头疼。

陆立轩说这是安神香的缘故,时戟不太信,他更相信这是个巧合。

不过,既然京城把千香阁捧上神坛,他不妨试试。

得时戟准头,陆立轩招手让小厮进门。

小厮拿着安神香粉,洒进摆在书桌上的香炉里,没一会儿,香炉袅袅升起青烟,散在整个大殿中。

过了好一会儿,时戟捧着一卷书,他眉头紧锁,深棕的眼珠子从右至左,划了一遍。

陆立轩站在不远处观察时戟,他心里欣慰,暗自高兴找对了能治王爷头疾的法子,突的,“啪”的一声,时戟将手上的书重重放下。

时戟按住额间,手指抵靠在穴位上,他眉头皱得厉害,似乎因为疼痛难忍,闭上眼睛。

陆立轩吓了一跳:“王爷?”

时戟猛地再睁眼,眼中压着愠怒,一抬手,将放在手边的香炉扫开,三足铜兽香炉“咚”的摔到地上,余灰从镂空的雕花中滚出来。

时戟猛地迅速呼吸两下,指着那香炉,他脸色冰寒,双眼好似冒火:“这东西能安神?”

陆立轩这才大惊,道:“属下知罪!”

时戟蜷缩手指放在鼻下,难掩嫌弃,冷声说:“把它丢出去!”

陆立轩赶忙让人把香炉拿出去,打扫干净灰烬,又开窗通风,引料峭春风入屋,才堪堪见时戟脸色稍缓。

而那装着安神香的香炉,则整个被水浇几遍,扔出王府。

***

时辰拨回前一天的夜里。

戌时一刻,每家每户约摸这个钟点吃晚饭,千香阁周慧一家也不例外。

眼下,因周春桃一番洋洋得意的发言,周慧整个脸发白,甚至把碗都打翻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春桃:“你说什么?你对香料动了手脚?”

周春桃一边啃鸡腿,一边说:“是啊,茉莉香不是有安神的效用吗?是你们让我背的啊?”

周慧捂着额头,一副天要亡她的绝望,不似周慧的六神无主,坐在一旁的兰以云冷静地问周春桃:

“香是我盯着调制的,你莫要说笑话,你是什么时候加的茉莉香?”

周春桃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说房间里有老鼠那时候,你不是去找老鼠吗,刚好,我看到你香出炉了,也是时候该发挥我的能力……”

兰以云明白了。

正是那时候,周慧也来了,她算得兰以云调好香后,就过来取走,因她绝对信得过兰以云调的香,没有试香,而兰以云也没想到,向来对调香之道兴致缺缺的周春桃,会藏这么一手。

周春桃话还没说完,头上就被周慧狠狠敲一下。

周慧近乎崩溃地说:“你光是记得茉莉香有安神的作用,你知道茉莉香放几两能安神,放几两能提神吗!你加了多少,你说!”

周春桃捂着自己的头,霎是委屈:“我哪记得我加了多少啊,就抓了一把,这玩意还能提神?怎么这么麻烦啊,这我哪知道啊!”

周慧趴在桌上大哭起来:“完了呀完了呀,这下怎么办啊,香已经送到王府去!”她说到这里跳起来,揪着周春桃的耳朵,嘶吼,“都被你害惨了!”

周春桃见周慧反应这么大,也哭:“我,我也不知道啊,谁让你们平时不好好教我的,呜呜呜……”

她们这般吵吵嚷嚷,兰以云闭上眼睛,深深吸口气。

一时之间,所有利害关系在她脑海里,形成一张图:

这批安神香出事,就代表千香阁得罪景王府,景王府在整个大齐名声煊赫,就等于千香阁得罪大齐。

千香阁势必会被厌弃,它凉了,没办法日进斗金,兰以云就没办法过好日子,做自己喜爱的调香,可能会流落街头。

流落街头还算好的,就怕蹲大牢。

想到这里,兰以云打住,见周慧揪着周春桃骂,她颇不能理解,毕竟,去责怪周春桃不如想想如何做。

很快,兰以云心里已经形成一个补救办法,她拿着巾帕擦擦嘴角,说:“慧姨。”

她声音又轻又柔,明明周慧上一刻还觉得泰山压顶,死到临头,然而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周慧忽的回过神来。

她撇下周春桃,抓着兰以云的肩膀:“兰香啊,你说该怎么办?”

她问完,满含期待看着兰以云,周春桃在小声啜泣,兰以云在嘈杂中,心平气和地说:“王府的人势必会怪罪下来,必须恢复他们对我们的信赖。”

周慧噎住:“我们要解释?王爷怪罪下来,王府的人哪愿意听我们解释!”

兰以云好似听到笑话,她抿抿嘴角,露出若隐若现的酒窝:“香的事,怎么能用嘴解释呢?”

周慧盯着兰以云。

兰以云说:“用香解释。”

周慧:“你是说燃香?不可能,王府的人不会等我们燃香的……”

兰以云若有所思:“最近刚发现一种法子,正好能试试。”

当下,兰以云独享的香坊,架起一只外形奇怪的圆鼎,它腹大如斗,上头是个圆圆的盖子,说它是盖子,倒也不尽然,因盖上打了两个细孔,细孔连着纤细的竹管,还有一个圆球一样的小鼎,连在竹管的另一边。

圆鼎下,燃起熊熊烈焰,暖香的味道沁满整个香坊,过了许久,水雾凝成水珠,从竹管另一端,“滴答”一声掉到小鼎里。

兰以云换上调香的白色短褐,用一条花色头巾把头发都束起来,在明亮的火光下,她不着胭脂的脸庞更显俏生生。

只看她熟练地把控火候,神情镇定自若,周慧站在香坊外,心也慢慢冷静下来。

她揪着周春桃的耳朵:“今晚兰香没得睡,你也别想睡,跟着看人家是怎么调香的。”

周春桃自知理亏,一声不吭。

春日的晚上有细碎虫鸣,夜最深的时候,天幕是暗蓝色,上缀星辰七八点,明月出天山。

慢慢的,暗蓝变成深蓝,等天际泛出鱼肚白,月色被朝日盖过,周慧眼皮子动了动。

她猛地惊醒,跌跌撞撞爬起来,从窗外往香坊一瞧——

天光乍亮,兰以云虽穿着朴素,肤色在金灿灿的日光下,白得像是透明,她手上拿着一个小碗,目中晶亮,映照出小碗里的妃色。

宛若晨起的仙子采得花露,嫣然一笑。

周慧大喜:“成功了?”

听到声响,兰以云抬头看:“对,虽酿出的香液不多,但,今日应当是够用的。”

她走过来推开窗,一室的暖香冲出来,把妃色液体递给周慧,周慧小心接过,她动动鼻翼,抑制不住的激动:

“好孩子,真是辛苦你了!”

兰以云摇头,说:“但愿今日能一切顺利。”毕竟,她想维持现在的日子。

周慧仔细把小瓷碗还给兰以云,然后踢身边的周春桃:“快起来,今天还有大事。”

周春桃一边抹口水,一边跳起来,喊:“什么事,王府的人来抓我吗?”

周慧拍她脑袋:“王府的人还没来呢,你先去洗漱完,穿上最好的那身衣裳,等等你要见王府的人,先做好准备。”

周春桃嚷嚷:“什么,我还要见王府的人?”

周慧拧她脸颊:“不然呢?你是桃香,这是你调香生涯犯的最大的错,还不快给我拿出副正确态度来?”

训斥完周春桃,周慧又看向兰以云:“你忙了一夜了,快先歇息吧。”

交了差,兰以云也不禁松口气,她点点头,嘱咐:“这是我新调出的香液,到时候,王府的人过来,你们就当着他的面把香液洒在空中……”

周慧说:“好。”

兰以云总算换下衣裳,她去洗了个澡,坐在房里梳头时,心里却怎么都有点慌。

按她对周慧的了解,周慧是个好东家,却只适合在生意上与人打交道,若真要说与权贵打交道……

恐怕容易束手束脚,顾此失彼。

兰以云本想着,反正她已经尽力,是该补个觉,可是又想到,如果事到临头再出错,她以后可要流落街头。

唉,她无声叹口气,算了,那就去看看吧。

却说这头,陆立轩带着安神香,气势汹汹来千香阁问罪。

这味安神香已受御医检验,但御医并非调香师,只能大致判断其中没有毒物,而且知道用料极为讲究,却分不出里头还有茉莉香。

陆立轩先去别家香阁,让调香师好好解析原料,才得知有过量的茉莉香,反而提神醒脑。

王爷犯头疾时,最是忌讳醒脑,这千香阁倒好,专门往香里放茉莉!

陆立轩黑着脸看着周慧。

周慧哆哆嗦嗦:“陆管事,冤枉啊,请管事听我解释,桃香调完香后,一只可恶的老鼠碰到茉莉香的瓶子,导致茉莉香掺杂进安神香中……”

陆立轩站起来:“够了,此等拙劣的借口,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

周慧哪知道为了保住桃香名声,她弄巧成拙,更惹陆立轩愤怒!

她吓得心肝俱裂,不敢再说“老鼠掺香”,本来按打算,在初步解释完,该让周春桃上前来洒香。

她连忙喊周春桃:“桃香,还不快来给陆管事谢罪!”

陆立轩跟着看向门口。

过了会儿,毫无动静,别说什么桃香,就是个老鼠的影子都没见着。

周慧扯扯嘴角:“桃香?桃香!”

陆立轩忍无可忍,饶是这样温和的人,哪经得起这般戏弄?他一甩袖子,阔步朝门外走去,撂下一句话:

“我见所谓千香阁,不过尔尔。”

周慧跪着磕头:“陆管事!陆大人!大人请听小的解释啊,桃香估摸在茅厕……”

周慧哪里猜得到,在她见陆立轩时,周春桃看到千香阁外站一排的王府侍卫,他们手持长刀,面相凶悍,已然让她两腿打摆。

在听到周慧叫她时,周春桃居然把整个计划抛到脑后,转头就跑。

正好迎面遇到刚过来的兰以云,周春桃说:“外面那些兵,都是要来杀我的!”

兰以云难以理解,拦住她:“你别怕,他们只是保护陆管事而已,你……”

周春桃把手上的东西塞给兰以云,撒腿就跑,兰以云低头,放在小瓶里的妃色香液一晃一晃的。

她再抬头,就看陆管事怒气冲冲走出来。

哦,她安稳舒适的生活,就要这么结束了吗?

这个念头只在她脑海里待一瞬,兰以云当机立断,现在要让陆管事停下,就必须有“意外”。

她端着瓷瓶,低头朝前跑去,猛地撞到陆立轩身上!

“咵擦”的一声,瓷瓶掉到地上,香液洒得到处都是,有些还落到陆立轩袖子。

陆立轩觉得他算是长见识,真是什么不怕死的人都有,难不成以为他陆立轩好欺辱!

他怒目看向面前那人儿,只见那人儿敛着袖子,声音轻柔却有力:“陆管事,小女仓促,得罪了!”

一刹那,陆立轩压下火气,听她的声音,不由好奇地端详她。

面前女子约摸二八年华,面上不施粉黛,头上亦没有发饰,她低着头,他只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

按说怎么也该有些素,但这样的装束,在她身上却有种独特的魅力。

尤其是空中飘出幽柔的香味,若隐若现,像是阴冷的早晨,却有日光缓缓穿透云层,即使这抹日光不够烈,不够暖,却足够让人期待接下来一日晴天。

陆立轩闻了闻,连他都没留意自己被香味吸引,从而忘记满腔怒火,只问:“这是什么香味?”

兰以云后退一步,指着地上摔碎的瓷器:“管事,这是香液的味道。”

“哦?”陆立轩抬手嗅沾到液体的衣袖,不由抬眉,“竟真是如此。”

兰以云细声说:“这是桃香调制的,昨日发现失误,桃香十分担忧,深知自己错误,千香阁愿接受所有责罚,不求王府能饶恕桃香的失误,只盼能用拙劣的调香之技,弥补王府。”

说着,兰以云诚恳地福身。

陆立轩喜欢这股香,他摇摇头:“拙劣?我见未然。”

兰以云又强调:“王府若想要什么香,千香阁都能调出来。”

陆立轩笑了:“哦?好大口气啊。”

兰以云说:“小女不敢。”

陆立轩这句话已经没多少怒意了,本身他就是温和的人,若非被周慧和周春桃气到,并不会如此失态。

如今,见面前女子赔罪,闻沁人心脾的香味,他的气都平息了。

他笑着问:“你就是桃香吧!”

兰以云回:“小女兰香,桃香自觉没有脸面面对王府,昨日哭得两眼红肿,更是惶恐,只能托兰香带话。”

陆立轩无声地叹口气,隐隐可惜。

因为见着这兰香这般好的气质,语言、姿态半点不输给那些大家闺秀,若她是桃香,有那么一手超绝的调香技艺,他都想让她来王府。

或许,就能得王爷青眼呢?

紧接着,他问:“所以,这味香叫什么名字?”

兰以云长开嘴唇:“春轻。”

“春轻?”

王府卧房里,时戟将这两个字,在舌尖绕了绕,呢喃出口。

把香制成液,很是新鲜,只需往屋里一洒,淡淡的香味就会萦绕在周身,起初的前味,好似冬日一抹初阳,待香气散发开,渐渐的,中味又是溪涧积雪融化的清冷,直到回味,这种清冷,已经变成暖香。

犹如二月春风拂面,岸边杨柳露出嫩芽,春水潺潺,叫人心中极为轻快。

果然“春轻”。

陆立轩站在时戟身边,说:“正是如此,那桃香极有才华,属下猜想,昨日那味安神香,应当真的是意外。”

时戟“嗤”地一笑:“你冒着惹怒本王的可能,都要把她的香再拿过来,本王猜,大约是吧。”

陆立轩知道时戟的满意,便说:“是,王爷喜欢便好。”

时戟说:“缘何做成香液?不多时,味道轻易散了。”

陆立轩难掩夸赞:“这位桃香姑娘心思巧,知晓属下会满腔怒意去千香阁,根本不会等她们燃香,所以,刻意这么做,就是为了用香说服属下,而属下也确实被说服了。”

时戟眯起眼睛,露出点兴味:“哦?”

听陆立轩这般形容,再闻春轻的香味,时戟心头好似被一根羽毛挠了几下,撩得痒痒的。

他惯常不会掩饰欲/望,眯起深棕的眼眸,轻笑:

“若真是个妙人,我倒想见见。”

作者有话要说:  ps:所有关于香的都是架空私设

上一章 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推荐阅读: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