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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大海潮生人心浮

夜黑风高,邺王大展大红猩猩毡,走路带风,龙行虎步。

“我知道有个知道前事的人,不过我不认识她,我自幼在宫中时常去瞧看她,初时感觉童趣盎然,但及冠之后便不再去了,以前觉得那里安静她也有趣,长大后却突然感觉她是个疯子,甚至让本王有些害怕!”

周游:“疯子?你觉得她应该会知道紫宸国公和百里太后的前事,让我去盘问出来探明案情,可是这般道理?那你又怎会确定我能问出所以然来,我名义上是太子凉的人,即便是我真的问出什么,殿下你真的会信吗?”

邺王:“死马当活马医,我也不确定她和案情有何干系,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弄清楚,她究竟和紫宸国公有甚关系!”

周游不再发问,二人行色匆匆一路出了王府,在宫群中默默行路,两侧侍卫打着黄色灯笼,好似一条澄黄的溪流,蜿蜒流动,越走越是荒凉。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审案第七日。

上午辰时,大海潮生阁。

陵阳城中有两处阁子最为声名卓著,一个是大道登仙阁,另一个便是这大海潮生阁。

北戎国的皇帝崇尚道教,北戎国道观林立,仙鹤纵生,传到紫宸国公这一朝,求仙问道更为鼎盛,丹炉香火绵延不绝。

奈何紫宸国公福缘浅薄,早早撒手人寰去了西南大道,还未及享用炼制好的仙丹妙药,便把肉体凡胎给抛诸九霄云外了,加之百里太后的案子掺杂进来,满朝元老这般一闹,北戎国这方天地熔炉,此番是彻底毁了灵丹妙药。

而这道教自然也就于此夭亡,司马种道早前贵为国师,这大道登仙阁便是为其修葺,他本就是审时度势之人,北戎国失了油水香火,自然便要另寻风水宝地。

道门本就隐于世间,他此番撒手一走,这大道登仙阁也随之变了味了。

剩下的道士本就不得真传,登坛讲道往往不入门道,因此阁里的道士纷纷出关云游天下,八方行路成了相地堪舆的术士,毕竟执举国之牛耳的司马道士本就不太入流,下面的人蛇鼠一窝也就见怪不怪了。

于是天下**之际,道士的名头愈发如过街老鼠,不过这道门高人倒还是有的,只不过大隐隐于世间,亦或是于阁中深处辟谷修行,从未过问世事,也从未打过广告,所以这宣传力度明显不足,反倒是风水相师的外交辞令普及度高。

这便是大道登仙阁,没落之后已是门可罗雀,而大海潮生阁后来居上,在魁门的暗中经营下日益鼎盛起来。

不过说到根本,大海潮生阁本是一家书馆,内藏天下古今典籍经要,往日里太平盛世,科举考试年年有之,书生拜帖数不胜数,而今天下**之际,学问凋零之时,这阁中亦是少了诸般求学之人。

不过到何般时候,读书人都还是有的,世间少了很多伪读书人,借口天下大乱而堕落自身,因此无论是浮生乱世还是太平盛世,读书人向来都不曾少,真正的读书人还是会来到京都陵阳,在阁中住上个把春秋,终日诵读诗书经典,究其二者区分,说到底其实也就是一份心意罢了,而这心意,叫敬畏之心。

天地有熔炉,文章有筋骨。

这是大海潮生阁门脸儿两侧的对子,说的就是这般道理。

灵瑜带着大酒保站在门脸处,望着两侧的对子静静发呆。有侍者从内出来迎门,见了灵瑜温润一笑:“郡主又是来寻公子的?”

灵瑜抱起胖狗,大酒保又在地上睡着了,她点点头,把胖狗的爪子牵出来轻轻揉搓,胖狗舒坦的打了几个鼻鼾,吧嗒几下嘴巴后睡的更沉了些。

侍者笑笑,侧身抬手:“请随我来。”

入了内室,有穿风大堂,各分当口,有的是经义策论,有的是山海纪要,有的是齐民要术,有的是治国良方,居中有一当口,上无分类,号为空门,两侧各有一句对子,对仗工整,形意流转,上书:

大海波澜犹不惊,潮生弄海翻江蛰。

侍者:“这是公子亲自撰写的题记。”

灵瑜笑的像花儿一样,催促侍者走的快些,二人走入空门,侍者摆手示意,堂中其余侍者有三两走将过来,把空门从外面锁了,上面挂了歇业整顿的牌子,晃荡三下,便凝固不动。

魁门已经许久不入庙堂了,哪怕在江湖中亦是难觅其踪,但灵瑜却可以畅行无阻,并非是因为其父乃镇远将军,完全是因为其与太子凉的关系,而太子凉恰巧又和魁门有些关系,这关系套着关系,灵瑜和魁门自然便有了关系。

虽说具体是什么关系,她自己都不曾清楚,不过这也不是她关照的事情,这个俏生生的二八丫头,心心念念的只有那白衣胜雪的太子哥哥。

而说到太子凉和魁门的关系,其实一直以来也都是疑点重重,因为即便是太子凉自身都不曾知晓,往日里从未涉足朝堂的魁门,为何会偏袒侍奉一位朝堂太子,而且瞻前马后为其广开门路。

太子凉也想过,但也想不明白,索性也就和灵瑜一般不想了,这个白衣胜雪的太子,心心念念的只有那权倾天下的龙头宝座。

穿过空门,迎面有校场,演武摆擂,操练兵马,别有洞天,这么看上去,外面的书馆林立好似幌子。

殊不知早些时候,大海潮生阁是不曾有这些的,太子凉受难流放之后,这里便突然多了许多本不该有的东西,至于是谁为太子坏了规矩,这也不知道。

这世界是讲规矩的,规矩是人拿来使用的,使用规矩的人是凭关系的,关系是环环相扣不漏外人田地的,从古至今无论何时,这臭名昭著的道理都一直受用。

当然了,那个游走于规矩之外的青衫道士,就另当别论了。

灵瑜见到太子凉时,太子凉正在箭楼上凭栏饮酒,身边跟着一位破烂道士,背负重剑,正是洛道聊客。

她站在箭楼下的杏树旁,望着太子凉盈盈浅笑。

大酒保打着哈欠睡的舒坦,倏忽间一个重重的喷嚏,震落了杏树软枝上新叠的白雪,飘飘洒洒落满了灵瑜身子,灵瑜嗔怪着把胖狗放下,抖抖手腕,欢呼雀跃,一路叮叮当当的爬上了箭楼。

太子凉见状微微皱眉,摇头苦笑着满饮一杯酒。

不多时,灵瑜来至凭栏处,俏生生的站在凉的身边,张口唤他的名字。

“太子哥哥。”

“阿姬,从何处来的?”

灵瑜指指东方:“宫里,云上。”

灵瑜乃镇远将军千金,自幼便得紫宸国公恩宠敕封郡主名分,加之其父在朝廷里恩威并施,小小年纪便有了无上荣宠,每每生辰都有八方来贺。后来镇远将军攀附邺王仕途更进一步,虽和车骑将军偶有争斗,但大体上还算把持大局。

因此,他的千金自然便来路显贵,灵瑜也浑然没有辱没自家的良好资源,从小便懂得借题发挥,因此越是长大就越是无法无天,镇远将军不得不为其拴上铃铛,以示众人闻之速速退避三舍,免得给自家空添祸端。

说到灵瑜和太子凉,完全是灵瑜主动逢迎为之,按道理说镇远将军乃邺王的人,自家千金和太子走的亲近,满朝文武未免不会说些闲话,不过邺王本身开明胸襟,从未计较这些事端,镇远将军老谋深算,也愿意就这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灵瑜和太子搞好关系,对他来说无疑是多了一份筹码,不管是太子还是邺王,两边讨好两边都不得罪,这才是真正的为官之道。

即便是现如今太子凉被放逐出宫,镇远将军依旧没有阻挠灵瑜和其往来,他心中明白的紧,宫廷里外的这几档子事儿绝不能以常理度之。

此起彼伏阴阳交替,日月轮转阴盛阳衰,往日里权势滔天的百里太后说死就死,安贫乐道的紫宸国公说亡就亡,谁又敢说邺王就一定能在这场乱局中站稳脚跟?谁又能说太子凉在江湖里浑然没有胜算?

一切都未成定局,那么所有该下的棋子,就要一子不差。

因此,借由灵瑜和太子凉这般青梅竹马,太子姬妃的称号便逐渐传了出来,时至今日听闻宫中提到瑜玄姬,有心者还是要掂量掂量分量。

即便是如今宫中没有太子了,但这名号却留存了下来,即便是太子凉自己也不曾改口,还是唤灵瑜玄姬,初时是玩笑称谓,叫的久了便像是真的似的,也都懒得改了。

凉:“那道士现今如何?听说他在宫中闯了祸端,睡了我哥哥的妃子。”

灵瑜闻言惊愕,太子凉微微撇嘴:“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暂且不去说道,你此番来寻我可是有事情?”

灵瑜还未从刚刚的消息中缓过神来,闻言楞了一下,随即捧脸微笑:“我想你了,太子哥哥!”

“就为了说这个?”太子的眼神有些古板。

“是啊,这很重要!灵瑜觉得很重要!”

“我觉得不重要,你别怪我,我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人。”

太子说完便走,灵瑜紧紧跟上下了箭楼,有几位斗笠侍从恭敬等候,洛道聊客上前和太子磋商几句,太子凝眉点头,随即道:“知晓了,让八步赶蝉备马吧,我们去西城。”

灵瑜静静听着丝毫不予打搅,太子凉看她一眼,挥挥袖子道:“走吧,我送你去个地方。”

灵瑜吐吐舌头抱起大酒保:“该不会又是去找凰姐姐吧?”太子苦笑:“上次我让她看着你,你偷跑出来我还未找你治罪。”

灵瑜撇撇嘴:“我不想和凰姐姐在一起,我从家里跑出来就是来找你的!”

“如今这世道变了,陵阳城即将有大事发生,我不能让你跟我涉险,你在将军府也不安全,凰棠别院是最好的去处,你且听我的话,不出月余我定然会去找你,到时候风波平定大事可期,你便是天天嚷着要跟随我,我也不再拦着,可好?”

太子温言软语,灵瑜虽心有不快,但自知说不过太子凉,只好悻悻然作罢:“太子哥哥,为什么凰棠别院会是比将军府还要安全的地界?”

“这个你不必知晓,洛道聊客会替我送你去。”太子凉又恢复了古板冷漠。

灵瑜看看洛道聊客,望着他那身破烂道袍,一时间又想起周游来:“宫里的那个小毛道,你打算如何呢?”

太子凉:“他本是聪明人,不需要用我教。”

二人说话间,已经穿过大堂来到了大海潮生阁外,八步赶蝉早已侍候在上马石前,门口备了几匹高脚马,毛色雪白,血统纯正,太子凉戴上斗笠披风,遮住口鼻,上马冲灵瑜笑笑。

“多谢你那位道长朋友,明明是为我喊冤申屈的,现如今要我和他一般躲着全国通缉。阿姬你且帮我做一件事便好,和凰丹尹在一起,寸步不离,她想要做什么,都告诉八步赶蝉回禀我!”

灵瑜点点头,她也不问为何这般做,总之但凡是太子吩咐的事情,她都会记挂心上。

太子凉拽拽马栓,白衣胜雪,果然出尘,身后一众江湖豪杰,隐隐间已有东山再起之势,丝毫不见被流放逐出的颓废色彩。

他隔着斗笠,望着下方那个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少女,心里没来由微微一痛。

“阿姬,我要走了,大事未成之前,你不要再来寻我。我知你心意亦知你念我,不过就目前来说真的都不重要,天下是分崩离析之时,四方乃骤起波涛之刻,我乃莫名其妙之人,背负大国崛起之志向,无论是真还是假,不能有稀奇古怪之念想!”

灵瑜双眼微湿:“阿姬记得了,我只是想告诉太子哥哥,像你这般莫名其妙的人,也会总有人心疼着。”

灵瑜说完,转身默默离开。

陵阳城的大雪,在审案第七日夜里,突兀间下的撒欢。

不过,即便雪再大,有些事情仍旧是盖不住的。

当然,有些人也总是闲不住。

不论三千琉璃大道上的幽深宫闱,还是陵阳城里千家万户的灯火背后,永远有不同的人在忙着同一件事情,只不过做法不一,但殊途同归。

做事的人有正有邪,互相之间少有窥探,你不去捅破他的窗花纸,他不去偷看你的衔环眼,即便是隔墙有千百只耳朵,也听不走一丝一毫的风声,因为从百里太后受难日起,这城中的人心之间,已然是多了好几把青铜大锁。

而这一晚的宣隆门,再次被人给推开了。

三千琉璃大道上白雪皑皑,一个人影孤独的走在霜白通天阶梯上,略显萧索,悄无声息。

该人年纪颇轻,但棱角分明,面孔上本是剑眉星目,奈何好似被刀劈斧砍过般满是疮痍,唯有双眼依旧澄澈清明,毫无浑浊老态,证明出他是一名年轻人,不过举手投足间皆是沉稳如山,气度深邃好似寒潭龙鳌,看得久了,又觉着应该是一名老人了。

亦老亦少,亦正亦邪!

他身着甲胄,背负剑匣,静静地走完了三千阶梯,在阶梯的尽头,一位黑衣道士正抚琴相候,正是周旋。

“许久不见,冷都统。”

来人笑笑,俯身军礼下拜:“都是拜大都督所赐,冷阙资历浅薄,还需都督提携。”

说话之人正是当初西梁军里护卫周旋的随将,冷阙,字少卿。

周旋:“说来惭愧,现如今穆青候收了兵权,我和念花公子都已被架空,这三军大都督的名号你还是不要叫了,我手中这块黑令牌,你此番也替我带回西梁吧。”

周旋抽出西梁黑令,冷阙却好似榆木,并不恭声接着。

“大都督,少卿的军职是你给的,不是那青候公子,再者说有佘老太君站在念花少主这边,您不必太过忧虑。”

周旋哂笑:“区区一个佘穆庄,哪里抵得上他穆青候啊!”

冷阙拱手低头,不发一言。

周旋幽幽长叹,嘴角微见白霜:“何况他穆青候身边,还有一位公孙大藏!”提及公孙大藏,冷阙的执拗气焰荡然无存,俯首更为谦卑了些。

“公孙将军乃两朝元老,在下武艺也是将军所授,因此说到将军其人,其实和少卿有师徒情谊,不过公孙将军早已不亲党派纷争,青候公子和他皆是马上功臣,因而走的亲近了些,但公孙将军并未直言表态要支持青候公子,因此我们也不可妄下定论,念花少主还是很有机会的。”

周旋笑笑:“机会,不就在这陵阳城中吗!”

他站起身,把焦尾龙弦工整放回琴匣背负身后,抖抖袖口双手结印落在丹田下方,开始往宫里面返程,冷阙恭敬跟上,二人路过长乐仙宫,外面密密麻麻尽是禁军侍卫,周旋不想惹麻烦早早避开,带着冷阙往养心殿的方向去了。

路上雪越下越大,整座皇城都变得静静悄悄,只不过这真正静下来的,真的也只是冰冷的皇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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