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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魁门弃子万人唾

“看你这般反应,我所料应该没错了。我也只是听我父亲说起过你,没成想今朝能够在此地见到真人。”

顾南亭笑得毫不掩饰,他又给草探花递了一些干粮。草探花狼吞虎咽地来之不拒,渐渐也有了一些气力。

“你父亲是何人?”他仔细瞧看了顾南亭的眉眼,但却没看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你不是故人之子,还记得我的老东西也多亡故天涯,你到底是谁?”

“我只不过是坟前弃子,被家父捡来收养的孤儿,前辈不用在我身上找线索了。”顾南亭说这话的时候和周游一般潇洒,浑然没有任何孤儿该有的孤苦伶仃之感。

他将草探花搀扶起来,似是担心他身体有恙,因而唤来了一辆黑色马车。

“前辈这些年藏在金镛城里当秀才,着实是屈才。还是跟我回到客栈里,我们细细说道。”

听顾南亭这般说,很明显对其过往了若指掌。草探花面色苦大仇深,似乎是想到了某些不愿提及的过往。但他也仅仅只能是想想,因为身子已经羸弱如浮萍桑柳,被顾南亭抬起轻轻一抛,便丢到了掀起帘子的马车轿子内。

“车夫,好好照顾我的这位贵客。今日本公子特别高兴,在场灾民吃食我包场三日,以庆贺寻到了古往今来第一谋略军师!”

魁门,江湖十大门派里最为神秘的一门。

这种神秘并不是江湖不显,若说避世隐居,佛门弟子都在西泽大荒之中参禅苦修。若说绝迹人间,山门近些年间已经人迹寥寥。

但是魁门却不一样,江湖里非门中弟子,鲜少有人知晓其门徒踪迹。魁门向来和红尘大世若即若离,即便是以前有过居庙堂之高的先例,但整体上还是处江湖之远。

北戎州地势广袤,在十九列国里地处西方。虽不及西梁和西泽大荒山那般崇山峻岭,但也是山川大泽密布之地。

北戎州北境一处不知名姓之地,一座不知名姓之山上,李眠和穆念安正在卖力登攀。

穆念安自小便戎马军武,因此浑无闺阁女子那般扭捏做派。李眠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自从家里出来后他便一直寡言。穆念安也是察言观色之人,知晓他心忧父亲,因而也不聒噪的静静行路。

这二人本就不是一路人,说到底陵阳城有今日之败相,和她背后的穆家脱不了干系。不过穆念安从不是那种悲天悯人之辈,她很清楚弱肉强食的道理,因此心安理得的认为北戎州能有今日绝对是自有其果,因此还是昂着雪白的脖颈走得大路朝天。

这场跋涉足足走了四天时间,方才于临近山顶处得见一方古朴无华的石门。

“我们到了。”李眠道。

他轻轻摩挲石门上的柱子,声线里有股莫名难言的颤抖。

“我若是猜的不错的话,这里就是魁门的山门吧?”穆念安朝四下里打探几番,除了荒草丛生外毫无别致景观。

李眠轻轻点头:“我已经好久都没回来过了,没想到再次回来,会是以如此狼狈之相。还要多拜你们穆家所赐,我的三万魁门军兄弟都葬于佘穆庄之手!”

“兵家征伐本就该如此,你在战场上讲道理,这本身就是没道理的。”穆念安说完后顿了顿,似乎是也不想让李眠太过难看。毕竟这段日子来李眠的确对她照料有加,没有丝毫战俘该有的待遇。

她的头脑一直都非常清醒,知道自己来北戎州的职责所在:“赵凉打算把我扣押在魁门,以此来要挟我哥哥?”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李眠也没必要出言反驳:“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我答应过你,你帮我见了我父亲,我就会带你来到这里然后放你走。”

“真的要放了我?”穆念安若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对这场战争的意义。但李眠的眼神里满是真诚,这让她感到更加摸不着头脑。

“哐啷——”

李眠打开了缠在二者手上的链条,随即抖手抛在了荒野之中。

穆念安望着这位憨傻的将军,没来由地轻轻笑了一下。英姿飒爽的面容配上本就精致的五官,一时间连这荒山野岭都被柔和了几分。

“你这是违抗军命,你把我放了又如何跟太子凉交待?既然真的早有打算把我给放了,那么为何不在山下就放了我,偏偏要本姑娘跟着你受了一路的罪?”

穆念安揉着微微酸痛的手腕,似乎有些不太适应和李眠断开联系的感觉。

李眠:“我放你走是因为我答应过你,大戎武将从来都是言出必行。我带你来此地是受太子军令,我是军人必须要执行命令。但我觉得信义与忠孝比死板的军令更重要,所以我放你走,我会去找太子自领惩罚。”

“你还真是个傻子。”穆念安脸色微红的咒骂一嘴,不过她可不是怜悯心乱发的女子,有摆脱出逃的机会绝对不会放过。

“我有一位挚友也经常这么说我,但我活到今天一直也都觉得,命里有一些东西就该需要坚守,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摒弃。”

李眠自然是想到了周游,他知晓周游会去寻太子凉,也知晓二人不日后还会再见。但是每每想到这位青衫道士,他还是没来由地感觉心中一暖。

可能也仅仅可能只是,周游是唯一在红尘大世里关心过自己的人。只不过周游的方式并不明显,不管是怒其不争的抱怨还是危急时刻的手段,这个半睁半闭眼的慵懒家伙都会很自然地把他的难处抗在自己身上。

在金镛城是如此,在陵阳山宫里亦是如此,直到今天亦是如此。

可能周游也没有意识到,不管天下再乱北戎州再陷危局,其实和他都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他为了一个师父和一只白猫下了山,结果却为了一个将军去做了许多无稽之事。

恢复自由的穆念安,自然也想到了自己来陵阳城最大的目的,那就是杀死李眠所心心念念的那位青衫道长。李眠忽然跪下来面朝山门,穆念安在他身边也微微蹲下。

“听我一句劝吧,北戎州你保护不了,我若是你就会带着父亲赶赴别国。”

“我不走,除了家父之外,我还是北戎将军。”李眠的神色出奇坚定,他话语微顿,随即又补了一句:“而且陵阳城里还有一位为我着想之人,也是我真心想要保护的人。”

穆念安自然不知其在想什么:“我和你不一样,我心里没有哥哥也没有父皇。人生在世为什么一直要为别人活着?不过我和你有个想法差不多,我不是想要保护一个人,我现在很想杀了一个人!”

二人对视一眼,李眠忽然开口:“以后在战场上见着了,你会杀了我吗?”

这话把穆念安问得一楞,她的表情不大自然,但一对明眸还是那般清澈:“我说过的,我会饶你一命。不过我不信一位北戎州曾经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会真的沦落到向人低头的那一步!”

“也许吧。”李眠言罢不再看她,他从怀里取出一只令箭,上有硫磺硝石。

取箭,引燃,令箭直射入山顶云深不知处,爆出一团形似朱雀的红色烟云。

“姑娘还是先离开吧,我是山门的罪人,接下来的场景女儿家还是莫要看为好。姑娘也给穆家捎个信儿,眠一定会请山门出山营救凌阳之危局。如果穆家继续鲁莽行事,最好掂量掂量魁门侠客的斤两!”

李眠的气势突兀间好似猛虎出笼,穆念安闻言点头,她明白李眠是以北戎身份和她警告音讯,当即也洒脱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又飘来一句尾音:

“你的包裹里还有干粮,山下我告诉过你的几个泉眼外不要喝别的水。你的身子这几天还在见红,我给你准备的遮羞布......别忘了用。”

穆念安闻言还是没有回头,只不过身子微微颤抖了几下。她举起这几天和李眠绑在一起的手,微微发红的手腕儿轻轻晃了两下。

“保重,再会。”

她说。

当下无话,山门前只剩下了李眠一人静跪。

冷冽的山风呼啸过境,李眠还是穿着那件缺了一朵的绣花袍子。他昂着头挺直脊背,望着养育自己的山门一眼不眨。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辰,上方山门里总算有了动静。

两排红衣弟子整齐划一地奔跑下来,一直来到李眠近前方才止步。魁门山门和三千琉璃大道类似,皆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登云阶梯。

每位门徒皆是一脸冷漠,好似李眠是个外人般,皆是生人勿进之相。

居中走下一位魁梧长者,穿一身红色游鱼鳞甲,长发好似鬃狮般蔓延四方。

此僚,魁门两大常使之左使——李尊吾!

李尊吾风风火火地来到李眠身前,飞起一脚直接将其踹翻在地!

“你还有脸回到山门,就不怕师兄弟将你大卸八块!”

李尊吾乃是魁门内功最为深厚一辈,李眠虽说少年勇武,但哪里能够经受得住这雷霆一击。鲜血从嘴巴七窍里蔓延流淌,霎时染红了胸前的袍子!

但他依旧强撑着不去抵抗,继续回到原地跪坐下来低下头颅:“罪人李眠无脸再面见门主,只是祈求左使能够怜惜北戎百姓,求门主驰援陵阳共拒外敌!”

李尊吾闻言放浪狂笑,笑声震荡四野,令在场诸人全都倒吸冷气。

“我问你,魁门的血流的还少吗?以前的魁门前辈为国效力,结果换来了什么你忘了吗?”

他瓮声瓮气地转过身子,面朝两排年轻一辈的弟子。

“大家都是魁门子弟,但对这个山门孽徒可能并不了解。此人正是我李尊吾入门弟子之一,和你们八步赶蝉师兄一起拜入门下!”

两侧门徒闻言皆小声议论起来,毕竟李眠多年未回山门,这些更为年轻一辈的门徒对其只闻传说。

只不过,传说都不太好听罢了。

李尊吾:“十三年前,世间出了一个邪魔外道,具体名姓已然是不可提及。当年十九列国共诛邪魔,魁门一直都是北戎王室的中坚力量。但战后我们换来了什么?背信弃义的北戎王赵星阑忘了我们,整个北戎州也忘了我们!”

“明明是我们魁门为北戎州守住疆土,却换来司马种道率领道门来成为国教!当时门主便下令魁门远遁朝堂避世不出,大家皆遵守法旨从不僭越。唯有我这一手教出来的李眠逆徒不听劝阻,偏偏要率党羽亲近太子,还组建恬不知耻的魁门军!”

在场诸人都是听说过魁门军的传说的,当下议论声音更加热烈。李尊吾扫视诸君,虎目圆睁地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的事情大家也都听过,太子凉倒台被放逐出宫,魁门军仅存的三万将士被发配边疆抵御佘穆庄的穆家大军,结果无一幸免全部血洒金镛城,只剩下我这位好徒儿腆着狗脸回来继续辅佐太子,现在竟还想让山门出兵,难道说是魁门的血流的还不够吗!”

李眠安静地把所有话听完,一言不发只是拜首扣头。

他的额头已经满是血红,内心却还是满溢歉疚。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魁门军的死因,即便是周游也不曾知晓。毕竟是他心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毕竟是三万条热血男儿活生生的人命。

因此,现在他心甘情愿让李尊吾撕裂自己的伤疤,因为他的愧疚之感只能用疼痛掩埋。

兵家斗争向来都是有胜负之分,佘穆庄经验老道而他资历尚浅,温侯俊就是故意安排了这场毫无胜算的战争。但魁门将士守城悍不畏死,即便是头颅洒满城墙,依旧都是铮铮铁骨的英雄好汉!

在城里蜡人病肆虐的前夕,已然无望的魁门军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在李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

原因很简单,不冲出去也会弹尽粮绝,冲出去还有一线生机。

而这三万个魁门将士也想得非常简单,因为城里的余粮要留给百姓。

等到李眠发觉,一切已经悔之晚矣。他坐在城墙上想要自尽而亡,但下方无尽的兄弟头颅都在呼喊着让他陪着百姓活下去!

活下去......

那三万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一齐望着他,那是他此生都无法忘怀的画面。

而这,也是他此生都不会说出来的真正的真相。

李眠就是一个这样憨傻的人,他总是要去背负所有的事情,直到他在生命即将放弃挣扎的城头,遇到了一位愿意替他分担的青衫道长。

“师父,请让我去面见门主,我带来了太子凉的密函。北戎朝堂从未放弃魁门,魁门子民也是北戎子民。眼下穆家和四方诸侯准备屠杀我们的百姓,大家都是有骨肉亲人的知遇之人,我们作战不是为了赵星阑,而是为了守住我们自己的国家!”

大风呼啸过境,李尊吾还是气焰满盈。

在场没有人敢说话,气氛僵持的让人遍体生寒。

盏茶时辰过后,李尊吾重重骂咧了一嘴,随即撤身让出了身后的道路。

“戴罪之人不可这般面见门主,念在你我往日师徒情分上,接下来的三千级登天阶,你用万人唾的方式走上去吧!”

言罢,两侧门徒皆哗然一片,有人终于忍不住出言:“左使,从来没有过三千阶的万人唾,以往不到一千阶便必死无疑了......三千阶,这家伙还能有命吗?”

门徒的话并非空穴来风,魁门的万人唾,可不是说说那般简单。

所谓的万人唾,向来都是惩罚门中戴罪之人。命其自山门牌坊前开始登攀,沿途会有诸般艰难险阻,还会有门中同僚的无情打骂。

所谓打骂,打是**蚀骨的恶毒鞭打,骂是凌驾祖宗的恶毒咒骂。

除此之外,还有诸般不可言及的苦难铺散在路上。不同罪过的魁门弟子,所受的万人唾级别也是不同的。

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从未有人活着走过一千阶梯的万人唾!

而眼下,李眠即将迎来的是三千阶梯的万人唾。

他扬起脑袋,望着高耸入云的魁门山门。那条白色阶梯是那般绵延冗长,两侧略显稚嫩的门徒弟子是那样的神情悲戚,好似自己在他们眼里已然是一个死人。

红色的魁门服好似鲜血般颜色炽烈,和李眠的眼神一般肃穆而又悲壮。

李眠心里清楚明白,李尊吾根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去见门主。不过他没办法去拒绝接下来的路,不管是身上背负的东西还是受尽误解的过往,向来天性纯粹的绣花将军再一次选择将自己置之度外。

“三万条人命换三千级阶梯,这已是对你最大的仁慈。能否见到门主就看你的造化。”

李尊吾说罢便不再看他,大步流星地朝上方疾走而去。两侧门徒似乎早有准备,他们拿出一些布袋,在李尊吾身后抛洒向阶梯之上。霎时一片磷光在灼阳下闪耀不止,细细观之却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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