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进窗檐。

多云的天气，并不刺眼，窗前陶土盆里开满了紫色的草花。

路明非躺在床上，目光随着窗帘起落。

从醒来到现在，除了眼睛，他连小指头都没动过一下，因为太舒服了，感觉像是冬日的午后，四肢都懒散了下来。

儿时的春天好像也是这样的。

他记不大清，但总归有点印象。

敲门声响起，路明非说了声进。

男人探进半个身子，视线越过房间内的一切，和路明非对视。

花白的头发，厚重但分不清是老花还是近视的方框眼镜，眼角上布满了皱纹，面貌倒依旧清秀儒雅。

跟记忆中有点不同，记忆力的他一直都是落魄的知识分子形象，时常把攒钱挂在嘴边。

而这男人虽说不修边幅，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他是久居高位的知识分子，浑身上下还流露着上位者的威严气势。

要不是人的面貌是相差无几的，路明非甚至不认为这男人的名字叫路麟城。

父子两人的目光接触几秒钟后又默契地分开。

“感觉怎么样？”路麟城说。

“挺好的，吃嘛嘛香。”路明非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没有任何想要恭迎父亲大驾的想法。

路麟城对此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看向身后的助理：“娜塔莎，我有些问题想要单独问问他，你先去把格鲁夫教授的事情转接一下。”

俄妹助理立刻转身离开。

路麟城走进房间，顺手带上门，气氛却一下子沉默下来。

他张了张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生硬地问：“我们多少年没见了？有十年了吧？”

路明非闭着眼睛：“大概吧，我记不得了，你知道的，我从小算数就很差。”

“其实我们路上给了你们道标，但你们走着走着偏离了路线，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你们。”路麟城拉了个木椅，坐在他床尾道。

“哦~谢谢。”

“……”

和预想中的不一样，路明非好不容易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亲爹，本该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诉苦，但貌似时间过去的太久，两人又变得没什么话好说的了。

“学会喝酒了么？”路麟城起身在房间转悠，从角落柜子里拿出了酒杯和酒。

“会一点。”路明非说，“伏特加吧，最好是冰的，这样我说话能利索点。”

路麟城把白酒倒在杯中，放在他床头柜上：“昂热的学生都是这个臭毛病。”

之后两人又没话说了，就这么默默地喝酒。

路明非喝完，路麟城喝，两人跟比谁更能喝似的你一杯我一杯，很快一瓶伏特加就见底了。

“差不多了，我酒量仅此而已，咱们能开始讲了么？”路明非半靠在床上，放下酒杯，打破了沉默。

路麟城口鼻中喷出一口酒气，沉默几秒后，才缓缓地说了起来。

“这里是一个避风港，也是人类最后的避风港。”

“你别告诉我我只是睡了一觉地球就毁灭了。”路明非盯着他，“现在还没到2012年。”

“但战争就要来了。”

“战争？”

“跟龙族的战争，全面的战争。”

路明非一愣，随后又笑了，嗤声道：“你们倒是怕死，提前搞了个世外桃源。”

“不过算你们有良心，享福之前没忘了带上我这个亲生儿子。”

不知道有意无意的，路麟城总感觉他在“亲生”这两个字上咬音格外的重。

路麟城叹了口气，以为路明非误会了什么。

“龙族，已经沉寂几千年了，而人类对他们知之甚少。他们并不只是那些埋在地下或者藏在海里的茧，时机成熟了就孵化，然后兴风作浪一番。”

“其实有一些龙类喜欢生活在人类社会里，他们伪装成人类，甚至可以说人类就是他们教化的，但是人类不是他们的学生，而是他们的奴隶。”

“我和你母亲从事的一直都是这项研究，寻找那些跟人类共处的龙族君主。他们藏得很深，很难在如此庞大的人类社会里准备找到他们，不过大数据帮我们理清了一些头绪。”

“我们建造了一个模型，分析每年社会财富的总量，而这个模型中总有一个看不见的黑洞，把很多的财富吞掉了。”

“毫无疑问，是那些龙族的君主，他们暗中拿走了这些财富，可能是以数字的形式被藏起来了，也可能交易成了武器囤积在仓库里。”

“但有一点我们很清楚，那个由龙族控制的王国，当它壮大到足够和我们抗衡的程度，就是他们对人类发起战争的时候了。”

路麟城说到激动处，不由抓住了路明非的肩膀，面色带着股酒气的熏红。

“你接触过不少龙王，你应该知道的吧！”

“你是说那些大脑发育都不完全的小孩子？”

“是的，他们是明面上的君主，秘党也许能对付这些死脑子的龙王，但对上世界暗面的君主们，却根本没有胜算。”

路麟城目光灼灼：“人类最难战胜的不是那些长着翅膀和利爪的东西，毕竟在几千年里他们已经在我们手中死了一次又一次了，我们最大的敌人，是来自人类内部！”

“哦~~”

与路麟城激动的神色比起来，路明非倒是澹定异常。

“战争什么时候开始？我好找个地方避难。”

路麟城有些傻眼的呆住了，似乎是没想到路明非会这样回答。

在他对路明非的观察中，这孩子难道不应该跟他同样康慨激昂，大包大揽地说出“敢毁灭世界的家伙，我要一个不剩的，驱逐出去”这种中二的话么?

怎么战争还没打响，就想着逃跑了呢？这不跟他们一样了么！

他只好露出尴尬的笑容。

“你在卡塞尔学院上过学，受过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教育，肯定能想出来。”

“伪装成人类的龙族会分裂人类，从地区冲突开始到国家冲突。”

“数以亿计的人会死，在我们人类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暗中甚至公开地接管权力。”

“他们还能用超级言灵制造区域性的灾难，人类会期盼强大的救世主，而最能伪装成强大救世主的就是他们。”

“他们步步为营，逐渐走向明面，在大地上重新立起青铜巨柱，围绕那些柱子建起属于龙族的城市，神圣的建筑里面住着龙族的君主，人类膜拜他们，遇到问题向他们求助。”

“到时候，他们就会成为……”

“新世界的神！”

“豁！听上去还蛮热血的样子，我感觉我可以加入他们。”路明非调侃。

路麟城：“？”

“难道不是么？被人类压迫几千年的生物，只能被迫苟延残喘在世界的阴暗角落，不断地积蓄力量，最终回到食物链顶端，做成热血少年漫想必会有很多受众。”

路明非心里自然不是这么想的。

只是他想试探一下路麟城，这个一走就是十几年的亲爹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路麟城显然也是老油条了，哪儿能给他这点小伎俩忽悠过去。

“这无关热血与正义，我们站在人类的立场，他们站在龙族的立场，这只是两个物种之间的斗争。”

“对我们人类而言，这是一场很可能会输掉的战争，所以你想要逃避也是很正常的。”

“我们这一帮人也自始至终都相信，人类需要避风港！作为最后生还的底牌。”

“按照你的意思这里就是所谓的避风港喽？”

路麟城没有避讳地点了点头。

“我带你转转，看看这座避风港，跟我们的邻居打打招呼，可能战争之后，我们就是世界上最后的自由民了。”

他站起身来，抓起衣架上一件厚重的大衣丢在路明非身上。

通道口的闸门缓缓打开，风卷地面的细雪，太阳光下，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而白茫茫的世界上，立起一栋又一栋的苏联式建筑。

楼群围绕着中间的庭园，庭园里铺着大块的水泥地砖，单单留出了空隙种植高大的云杉。

它们只有顶部的一截长枝杈和树叶，人在下面仰望就像是在看悬浮在空中的浓密森林。

“看起来很像我们家以前住的地方。”路明非略微惊讶地说，“只是不会有这么厚的雪。”

“作为避风港来说，这种楼型最为适合，毕竟我们首先考虑的不是舒适与否，而是怎样在尽量狭小的空间里容纳下更多的人。”路麟城说。

随后他又亲口道这个地方就是由他设计完成的。

画设计图的时候他想到了路明非小时候跟他们在一起住得那栋楼，所以就以那栋楼为雏形设计出了这个方案。

建筑群排出的热气能保证云杉生存所需要的基本温度。

地下也铺设了加热管道，哪怕最冷的季节云杉的根系也不会受伤。

云杉又帮这里遮风挡雪，建筑与云杉形成一种共生的关系。

路明非不懂建筑设计，听得云里雾里的，但他还是很好奇地问：“你以前是土木专业的吗？”

“……”

“不是，只是对于卡塞尔学院出来的学生来讲，这些东西都没有难度。”路麟城解释，“你以后在这里生活什么都不用担心，这处避风港不需要外物引入也能平安运转上千年。”

路明非心想咱们见两面叙叙旧差不多就得了，谁以后要在这里生活了。

不会世界都被龙族占领了还有人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吧！

两人各揣心思聊着天。

忽然，一阵铜铃声由远及近，四匹巨大的驼鹿拉着一辆大型雪橇踏破风雪而来。

驼鹿脑袋摇晃，旁边还跟着一条圣伯纳犬。

“介绍一下，他就是找到你们的恩人，柳德米拉。”

路麟城摸着圣伯纳犬的脑袋。

“其它几位是保罗、尼古拉、彼得和亚历山大。”

他扬起手去拍打那些驼鹿的角：“这里的每只大动物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是我们的朋友。”

“和谐共处，蛮不错的。”路明非点头予以肯定，随即又道，“就是取名水准有待提高。”

那些驼鹿起的都是沙皇的名字，学过点历史的人一下就能听出来。

“我的个人爱好，还有一组也是某些名人的名字。”

路麟城拍走那些驼鹿，随后带着自己的儿子像是领导视察般在城市内漫步。

不时有路人经过，多半是年轻的男孩女孩，抱着厚厚的书本和资料。

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些男孩女孩长相都十分俊俏。

路明非心想这总不能也是你的个人爱好吧？

“考虑到人类文明存续的问题，避风港的多数居民都选择了年轻人，这帮人里面有混血种也有纯粹的人类，他们的基因分部广泛，基本上世界各族人种你在这里都能找到。”

路麟城扬手跟路人打招呼，有的人开口是俄语，有的人开口是英语，还用中文问候某人吃午饭了没。、

“不过因为是建在西伯利亚，所以俄国人的比例要高一些，通用的语言是英语、俄语和中文。”

“挑选的居民男女各一半，实行一夫一妻制。”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

“其实我在建立之初考虑过男少女多的结构，毕竟那种结构最适合人类繁衍后代，不过你妈带头反对，说一夫一妻制是人类文明的伟大结晶，我们要保全人类，但不能同时践踏人类的文明。”

“然后信基督的那帮家伙也反对，理由是尹甸园里就亚当和夏娃两个便繁衍出全人类了，所以一个亚当带十个夏娃的结构是不符合上帝旨意的。”

路明非挠了挠脸颊：“你跟我说这些是干啥？”

路麟城拍着他的肩膀，表情遗憾，那意思不言而喻。

路明非都无语了，索性嘲讽道：“我想你没有坚持这个制度主要是它建立了也对你没什么用，你敢跟别的女人亲近么？”

“儿子我很遗憾咱俩连家人之间最基础的信任都没有！我是个好男人，除了你老妈之外不会多看任何女人一眼！”

路麟城义正严词地说着，到最后又停顿了两秒，脸上挂了点“你懂得”笑容。

“对了，等一会儿这句话请务必转告给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