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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十五回 一叶熊6

最是梦无理, 偏与愿相违,岁月奔腾而下,打得人措手不及。

那年夏日晴好, 不想从此竟就日日晴好, 楚父坐在田埂上, 抬头看那万里无云, 烈日炎白的光, 刺得他眼泪漫了眶, 和着淋漓的汗, 一齐辣了嘴角。

一亩亩手植的稻, 和天云燕那三个亲孩儿一般, 一日更比一日低地聋拉脑袋, 稻叶暴晒得起卷边, 失了生的绿, 发出枯槁的黄,焉在这片烧红的大地上。

盛极必衰似乎对这夏失去了效力, 它盛得无边无极、无法无天, 叫太阳发了狂地热。天地间的气皆淬了火种, 一呼吸,便要烧了肺腑。

泉烫手、河冒烟、溪滚沸, 凡水眼处, 皆在分秒必争地干涸,水滴们像是终于修满了功德,争先恐后地羽化成气, 要回天庭去,撇尽的红尘,只好施施然落在余下的众生上,谁让他们胖得飞升不了,倒叫这婆娑世界,满是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天云燕中了暑,倒在家中,忙得楚娘夙兴夜寐,焦头烂额。

楚行云还算懂事,他向来生病都是软声软气、哼哼唧唧,故意要向爹娘多讨些怜爱来。这回,爹的面色一日比一日沉重,娘的眼圈一日比一日乌青,甚而成了两个黑线团,楚行云每看一眼,就好似有针引着线,从那团里飞出来,一左一右,立时将他的嘴缝死了,再难受,也不愿多吭一声。

稻子已奄奄待毙,村里农人,只翘首以盼秋来妙手回春,兴许抽穗扬花时,能遇着一层秋雨一层凉的美事。终于萧瑟起,但这秋风却继了夏的遗志,不仅要继承,它还要发扬光大。

天终而大旱了。

稻子一株接着一株死去,一片连着一片死去,村里所有的农人,站在田地里,捧起它们,反反复复地看,仔仔细细地去捏那穗子,一粒粒空瘪的谷,捏开,剩一声脆的响,好似老天这个顽童,拿着过年的摔炮,嬉笑着一粒粒摔在农民心上,炸了个千疮百孔。

颗粒无收。

楚父茫然地看着收来的一垛垛稻草,坐在龟裂的土地上,坐了很久很久。

都说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但旱却像最毒的瘟疫,叫这百十里的天一齐染上。

楚娘撑着身子,领着天云燕在林里寻野菜、蘑菇等一切可塞进胃里去的东西。楚父则进山打猎,涧溪泉都已涸了大半,又哪里去寻鱼虾鸟兽,只不过能觅得一点塞牙缝的东西,也算有活盼头。

冬最是公平公正的。它嫌那年的夏让村人想象不出“寒、凉、冷”三字应如何写,便使西风起,要给人间补个透彻。砭骨的风,切肤的冻,旱从地里漫上来欺人,叫手足皲裂,渗出血来。

冷,像从北上贬下的官,自有一股怀才不遇的怨,发了北国的威,却被南地掣了肘,故而下不了雪。

新年的时候,一家家一户户,团聚在漏风的屋里挨饿。旱与饥,像久别的母子,相拥而泣喜欲狂,它们自享天伦之乐,管他生灵涂炭,人寰惨绝。

那年冬天,村里饿死了好些人,楚父高健的身影驼了,楚娘水灵的眼肿了,天云燕本都是蹿个儿的好苗子,却成了细弱的豆芽菜。

初时,“饿”字大大地横在心上,“吃”字小小地鲠在喉口。

后来,身子里流的好似不是血,是沙,一粒粒刻满了“饿”,心脏吃力地一跳,便在血管里慢慢地淌动,一粒粒硌进肉里。

当年女娲造人,必是偷了“吃”字神的泥,才捏造了这四肢百骸,每时每刻鼓噪着“吃吃吃”,吵得家家户户鸡飞狗跳。

最终,鸡猪牛狗、往年余粮、霉烂酸菜、生蛆腊肉,都一齐告罄,楚行云每日每时每分每秒都饿,他不停地跑去看空的米缸、空的地窖、空的田野,大片大片空落落的地,密密麻麻写满了“饱”,可越是看,胃越是不停地空磨,闹腾得脾脏不能寐、萎靡衰竭,大小肠纠缠一起,互相消化对方来填肚子。

来年的春,和冬也无甚分别,只是格外矜贵,别家春雨贵如油,它非要赛过黄金,惯得大旱成风,饥荒成鹏,怒而抟飞,扶摇直上九万里。

先是稻薯的叶秆根,啃光了,后来野菜的叶秆根,也啃光了,凡山中有绿者,皆光秃秃,以至后来开始刨毛竹根吃,不能消化,便忍着腹痛吃,终而,树根也没了,楚行云捂着肚子,饿得要发狂,却又因为饿,没力气狂,常常匍在地上,挨着这一日日。

眼前出现的人,成了奔跑的烤鸡腿、卧倒的清蒸鱼、挥动的卤鸭翅,站立的红烧蹄,肉香从人身上幽幽地散出来、漫开来……

终于有一日,楚行云真闻到了肉香,他兴奋地拉着楚天、楚燕就要往门外蹿,却被娘一把搂了,娘紧紧地抓着他们仨,楚行云奇怪地问,却见娘只是流泪,楚父从后面抱紧她,轻轻吻她的发,连着三个孩子也一起抱进宽阔胸膛里,道:

“别怕,要死,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块算了。”

谁家飘起了肉香,不见了谁家的妻女,谁家煮起了肉汤,不见了谁家的孩儿……

佛祖手指微动,捻灭了四季,春夏秋冬,每一寸光阴都那么相似得难捱。

终于,这日子是捱不过去了,剩着的小半村人,听说镇口来了个买孩的贩子,有一仓救命的红薯、南瓜,于是牵着小小的骨肉去,带着瘦瘦的地瓜回。

楚父坐在家里,看着饿得没人形的孩子,看了好久好久。

那天,楚行云望见父亲坐在自家地里,握起一把土,攥紧又松开。

他跑过去叫爹,楚父回头,捏了捏他比竹竿还细的胳膊,摊开手掌,给他看这把土。

好好的沃土,已干成沙尘,小行云看着,忽见黄灰里落了一圆的湿迹,他抬头,父亲却已别过脸,一手不停地抹眼睛,一边喃喃道:“进沙子了”。

末了,父亲转过来,红着眼长长地恨叹:“你爹你娘这辈子从没干过什么坏事,为何老天要这样……这样对我们一家啊!”

那天晚上,楚燕蹑手蹑脚地跑来找楚行云,低着头问:“哥哥,你可不可以先把……先把今年的生日礼物送我啊?”

“啊?”

“我……我……就是我想……先看看……”

妹妹的话在楚行云耳朵里向来大过天,礼物他去年就备好了,是一盒他自己用竹竿削的木镖,他知道自家妹妹凡是要准头的玩意儿,都极擅长,甚么石子、竹签,在她手中一捻,就好似凭空生了眼,自个儿要往靶心撞去,故而做了这一盒送她练手。

考虑到妹妹是女孩,楚行云还画了些花纹上去装饰,虽然极丑,但也是心意,楚燕很是开心,紧紧地贴在胸前,正准备跑去找楚天哥,忽而又跑回来,朝楚行云的脸颊,羞羞怯怯、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快快地说一声“谢谢哥哥”,赶紧扭头跑掉了。

楚行云脸腾地烫起来,烧得他心里慰暖慰暖。

第二天,楚父牵过楚燕,去了镇口。

回来时,楚娘睁着双愣愣的眼,问:“燕儿呢?”

楚天和楚行云也跑出来,问:“妹妹呢?”

楚父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一筐红薯,一筐南瓜。

楚娘怔神了好一会,突然失心疯般冲过来,一脚踢倒箩筐,瘦红薯和弱南瓜滚了一地,她冲到楚父跟前,捶打哭喊:

“你当初怎么说的,啊?一家人死也死在一块!现在呢!这些是什么?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楚燕是你的女儿,亲生女儿啊……你知道那些杀千刀的人贩子,都把女孩卖给哪些渣滓吗?你还是人吗?你不认她,我认她!那是我女儿,我十月怀胎,一手拉扯大的亲女儿……”

楚父只是搂住她,由她打骂。

那一顿饭,终于有了东西吃,却迟迟、迟迟没有人动筷子。

天仍是下了火般旱着,楚天楚娘双双病倒,说不上甚么病症,只是不见好。楚父每日每夜,不仅要忍受自己的饿,还要亲眼再看妻儿煎熬,家不似家,成了苦的囹圄。

有时楚父偷偷跟楚行云说,干脆来场山洪,冲了这田毁了这屋,叫一家人立时死在一处,倒是利索。全好过现在这般,一颗心鲜活地掏出来奉给上苍,让他慢条斯理、一钱一钱地剜掉。

山洪这样的灾毕竟太过爽快,老天爷轻易是不愿派的。

很快,除了饥荒,水也要绝断了。渴凝固在喉口,结成一块痰,咳不出来,又咽回肺里,吊着双眼望天盼雨,可只见着干旱大刀阔斧地在这片土上开出纵横沟壑。

某一日,楚父又走上了自家的田,他小心地规避着深裂,寻了一处坐,楚行云干哑的嗓子正要扯出声“爹爹——”,却忽见父亲跪了下去,脊背低进尘埃里,对着这片土地,一下一下、庄重地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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