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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四娣睁开双眼。

王秃子老泪纵横,哽咽着说:“老婆子,我对不住你哇。”

吴四娣沙哑的声音:“好了,我还没有死,你哭甚。你有甚么对不住我的,只是可惜了祖上留下来的房子。”

郑文浩说:“都怪我,都怪我,没能保护你们。”

游缺佬说:“也不能怪你,他们那么多人,你能斗过他们。”

郑文浩说:“说实在话,当时,看到他们那么多人,手上都拿着钢筋,心里发了慌,不敢冲上去和他们拼,怕吃大亏。”

游缺佬说:“你考虑得对,你和他们硬拼,是鸡蛋碰石头,肯定要吃大亏的。”

郑文浩说:“我后悔哪,我应该冲上去和他们拼的,我手上拿的是剔骨刀,捅翻他们其中一个,他们就不敢上了,谁不怕死。我想好了,他们来拆我家房子,我就要和他们拼到底,我就不信了!”

王秃子说:“文浩,我不怪你,我只是怪我自己,喝甚鸟酒哇,房子被人拆了都不晓得,还让他们当死猪一样抬出去,丢人哪,我对不起列祖列宗,也对不起四娣。”

吴四娣说:“拆就拆了吧,我说过的,这房子迟早保不住的,现在拆掉了,也没有甚么念想了。唉,谁让我们没权没势——”

游缺佬也叹了口气,说:“四娣能够放宽心就好,房子都拆了,说也没有用了,还是想办法去多要些补偿款吧。秃子,我看,还是让你们两个儿子回来,他们有文化,晓得怎么和他们闹,你们老俩口,没甚用。”

王秃子说:“让他们回来?”

游缺佬说:“是呀,让他们回来。”

吴四娣说:“算了,算了,不要让他们担惊受怕,回来要是有个甚么好歹,影响他们一生,我们是老骨头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上了,所有事情还是我们自己担着吧,秃子,你说呢?”

王秃子说:“老婆子,你说到我心里去了,他们也不容易,这样糟心的事情,还是不要让他们晓得,他们安安心心过日子,比甚么都重要。”

这时,一个护士推门进来,冷冷地说:“病人家属可以留下陪床,其他无关人员都回去吧,看看都几点了,还在病房里嘀嘀咕咕,病人需要好好休息,你们这样,不是影响病人治疗嘛。”

游缺佬站起来,对郑文浩说:“我们走吧,让四娣好好休息,养好伤是头等大事。”

郑文浩也站起来,说:“好吧,我们走。秃子,你有甚么事情,打我手机,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王秃子说:“让你们劳神了,真对不住。”

游缺佬说:“别说这样的话,左邻右舍的,应该相互照顾。”

郑文浩和游缺佬走出了病房。

郑文浩回家去后,游缺佬打着雨伞,站在剃头店门口,朝游武强房子的废墟望去。那里一片漆黑。他喃喃地说了声:“武强叔——”游缺佬心里十分凄凉,想当年,困难时期,游武强帮过他,在他快饿死时,给他送来一箩筐的野菜,让他活了下来。和镇上的人一样,游缺佬不清楚游武强是死是活,如果游武强死了,游缺佬会去收尸,找块好地,买口上好的棺材,把他安葬了,也算报了他的救命之恩。想到伤心处,游缺佬的眼中淌出了泪水。

突然,游缺佬听到一声哀叹,从那废墟上传过来。

游缺佬用手电往那边照了照,发现一个黑影站在游武强房子的废墟上。

“谁——”游缺佬说。

那个黑影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站着。

游缺佬壮起胆子,走了过去。

他还没有靠近,那黑影就飞快地朝唐溪边掠过去,不见了踪影。雨还在下着,游缺佬呆呆地站立着,感觉到了寒意,浑身禁不住瑟瑟发抖。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狗的呜咽,手电光照过去,游武强家死去的大黄狗站在不远出,凝视他。游缺佬吓得魂飞魄散,跑回剃头店门口,颤抖着开了门锁,走进去,紧紧地关上门,背靠在杉木门上,喘着粗气。

他又听到了大黄的呜咽,大黄仿佛就站在门外。

游缺佬喃喃地说:“大黄,你走吧,你的死和我没有关系,真的和我没有关系。”

过了会,大黄的呜咽声渐渐远去,游缺佬才稍微松了口气。

游缺佬知道,每次游武强离开唐镇,到那神秘的地方,都不会带大黄去,大黄乖乖的守着他的家。游缺佬还知道一个秘密,只要他早上打开剃头店的门,发现大黄坐在游武强的家门口,吐着舌头,警惕地看着在镇街上过往的人,他就知道,游武强出去了。

游武强出门的那些天,游缺佬会拿些地瓜之类的东西给大黄吃,大黄是只好狗,见到他就会摇尾巴,表示友好。那天晚上,拆游武强房子时,游缺佬没有睡,他听到了大黄的惊吠,可是他没有出去阻止那些人打死大黄,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睁着惊恐的眼睛,直到大黄凄厉的叫声消失在浓重的黑暗之中。第二天早上,他不敢去看大黄的尸体,内心却忐忑不安,好像自己就是杀害大黄的凶手。

游缺佬在这个夏天的雨夜,无法入眠。

他害怕大黄出现在屋里,冲上来,撕碎他的身体。他不敢关灯,蜷缩在床角,手中抱着一个像框,像框里镶着他儿子游远帆的照片,那是游远帆上大学后寄给他的第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游远帆穿着运动衣,站在大学的操场上,满脸的英气。游远帆是他的希望,是他的一切。

游缺佬出身贫苦,童年嘴唇被鞭炮炸坏后,变得丑陋不堪,又穷又丑的他,从小就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父亲送他学了剃头,开了个剃头店,可以养活自己。在他三十岁那年冬天,唐镇来了一个逃荒的安徽女人,住在田野上荒废的一个草寮里。这是个中年女人,脸黄饥瘦,游缺佬动了恻隐之心,担心她会在寒冷的冬夜冻死,就抱了床被子,连夜送到草寮里去。去时,他还煮了三个鸡蛋。安徽女人吃完三个鸡蛋,十分感激,无以为报,就把身体给了他。游缺佬从来没有亲近过女人的身体,本来以为此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没有人肯嫁给他,没有想到拣了个宝。尽管女人比他年长十多岁,也老皮老肉,他还是满心欢喜,当天晚上就把女人带回了家。女人在他家住了一段时光,发现怀孕了,就长住下来。安徽女人给游缺佬生下孩子后不久,就偷偷离开了唐镇。游缺佬没有去寻找女人,而是尽心地抚养儿子,他会经常想念那个女人,到镇东头的山顶,往远方眺望。他靠着一把剃头挑子,把儿子培养成了一个大学生。

游远帆这个夏天没有回家,在省城打工赚学费。明年就要大学毕业了,游缺佬为他的工作担忧。游远帆读的是农业大学,目的就是大学毕业后回来,他不忍心把父亲一个人抛在唐镇。游缺佬劝他,读完大学就留在省城,回唐镇没有作为,游远帆死活不肯。像游远帆这样的年轻人着实不多了,谁愿意读完大学回这个穷乡僻壤。游远帆越是要回来,游缺佬就越焦心。对于儿子的工作,他只是一个剃头匠,能有什么办法?

游缺佬喃喃地说:“武强叔,你千万不要怪罪我呀,我也难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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